第七五三章 玉芝坛(下)-《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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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能不着急呢?”海瑞着急道:“你能等得,天下的百姓等不得了!”

    “欲则不达啊,刚峰兄。”沈默把脸偏向一边,不敢看海瑞那急迫的眼神道:“按照你的办法,后果实在难料啊……我们的生死倒是小事,万一被那小人趁机兴风作浪,残害忠良,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吗?”说着几近乞求道:“不要冲动啊,刚峰兄。”

    “我哪里有冲动?”海瑞却一下冷静下来,语调也变得缓和道:“还记得当年,大人去淮安看我,我与大人痛陈天下之弊吗?”

    沈默点点头道:“当时你说,天下的弊病,在不均,最大的不均在藩王。”

    “我当时便想上书,言此天下之大不公。”海瑞低声道:“但后来被林御史抢先一步,竟与我的内容不谋而合,我不想被人说是跟风投机,便暂且按下了。”顿一顿道:“可后来我越想越不对,藩王再坏,其实已经没有权力,他们之所以还能继续侵占民田,拒不纳税,是因为当今圣上的纵容庇护。”他深有感慨道:“如此一想,天下的弊端便豁然开朗了。譬如说方士乱国,如果没有皇帝的宠溺,他们凭什么穿蟒袍、缠玉带,耀武扬威呢?”

    “再说国政,都说大明的天下,都是被严家父子搞坏的,那严嵩父子固然罪孽滔天。但若不是皇上深居禁苑,二十年不见外臣、不理朝政,我大明的权柄,又怎会被他们父子把持?”说着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面色沉痛道:“说皇上被蒙蔽也是胡扯,那不是二十天,不是二十个月,而是二十年啊,严家父子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欺瞒皇上二十年。”

    “唯一的解释是,皇上是故作糊涂!不管其目的是什么,都是对百姓和祖宗社稷的不负责任!”海瑞沉痛道:“前些年朝政紊乱,人人都道严嵩之故。如今严嵩已死,怎么朝政依旧萎靡不振,百姓仍然疾苦重重?因为根子上的毛病还在,只要皇上不醒悟,大明就永无希望啊!!”只听他一字一句道:“你们都不敢谏,我来!虽然我一个小小的郎中,人微言轻,但是拼得颈血洒金阶,也要让皇上有所触动,也好给诸公做个表率!”

    沈默看着海瑞,突然想起了安徒生童话中,那个道破皇帝新衣的小男孩,其实海瑞所说,满朝公卿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但为什么谁都不说?包括自己在内,大家都在怕什么?怕得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怕的是一言可以定生死的皇权,怕的是无所制约的皇权!

    哪怕自己来自后世,但在大明生活十多年后,心中也已经深深烙下对皇权的恐惧,哪怕是有再多不满,可一见到皇帝,就忍不住违心说软话,哪敢触龙颜、批龙鳞?

    想着,想着,沈默对海瑞所言的抵触情绪,渐渐消失了……其实从开始,沈默为什么那么失态、那么害怕,那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前世虽然对大明的历史了解不多,知道的人物也屈指可数。但偏偏其中就有海瑞,而他知道让海瑞青史留名的事件,便是上疏骂皇帝!

    更悲哀的是,他竟然不知道海瑞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历史书上没说,他也没关心过,只把它当成个故事而已。但现在事情生在自己身边,故事就成了事故,按照沈默对皇帝的了解,这海瑞估计是不得好死了……这也符合英雄人物的宿命,不都是先舍生取义,才能永垂不朽吗?

    作为海瑞的老上级,沈默是不愿看他走到那一步,更不愿被他牵连。所以今日见到海瑞之后,他宁肯置家里人于不顾,也非要跟着海瑞来他家,实指望着跟海瑞讲一番‘致中和’的平庸之道,希望这家伙能管住嘴巴,不要祸从口出,累及亲友。

    但让海瑞一番教训,沈默现自己已经偏离了原先的目标,而且被他说得越心潮澎湃起来。他不由想到自己一生的志向,为什么现在想起来,却越觉着遥不可及了呢?

    是因为缺乏勇气吧……虽然已经做了很多事,但沈默深知,如果不给那肆意妄为的皇权,加一个笼头的话,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沙上城堡、镜花水月,逃不了人亡政息的命运。但心中的恐惧,让自己每每想朝那个方向迈步,却又每每踯躅,不由退缩。

    现在明明有个机会,能让自己向着那个目标大大的靠近一步,但代价也可能是无比惨重的,做还是不做,真的值得做吗?这些新生的问题盘旋在脑海中,让沈默无比纠结。

    整顿饭沈默都吃得心不在焉,最喜欢的菜饼一筷子也没动,草草用过之后,推说还有事,便匆匆打道回府了。

    海老夫人母子将沈大人送到巷口,望着轿子远去,才摇摇头,回到自己家里。关上门后,海老夫人让儿子随自己进了东厢房,便板起来脸,坐在他父亲的牌位边上,却让海瑞跪在堂中。

    海瑞虽然很听母亲的话,但毕竟已经四十多岁,又是朝廷命官,脸上有些挂不住道:“娘,有什么事儿吗?”

    “你是翅膀硬了,”海老夫人一杵拐杖道:“连为娘的话也不听了吗?”

    “孩儿不敢。”海瑞赶紧跪在地上道:“孩儿做错了什么,请母亲责罚。”

    “我问你。”海夫人扶着拐杖,身体前探道:“方才你与沈大人,都说了什么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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