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宁安府 1907,光绪三十三年,丁未-《旧梦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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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兰君闷闷不乐地起身,心事重重地去了学校。

    在办公室里呆坐了半天傅兰君才觉察到不对劲,今天办公室里没有那来自角落的探究目光,程璧君今天竟然没来!

    午饭时间她问阿蓓,阿蓓告诉她,昨天程璧君跟自己请了假,说今天是她生日,要做一整天的生日,故而请假一天。

    哦,是了,前天顾灵毓来接自己的时候她邀请过顾灵毓,被顾灵毓给拒绝了。

    这一天的时间仿佛格外长,傅兰君熬刑似的终于熬到了快下班的时候。她看看手表,再过几分钟顾灵毓就该来了,顾灵毓每次来接她下班都及时得很,在守时这一点上,他最像个军人。

    然而这次顾灵毓却失约了,傅兰君眼看着时间过去了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同事们一个接一个地跟她告别:“顾管带今天怎么还没来?”

    傅兰君心里着急,嘴上却说:“他昨天就跟我说今天军营里有点事,会迟来。你们走吧,我在这儿等等他。”

    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和阿蓓,翼轸最近去了上海,阿蓓回家也是无事,索性在学校里待着。

    天色擦黑,阿蓓小心翼翼地问:“顾大哥他真的是军营里有事吗?别是你们两个之间有事吧。”

    傅兰君颓丧地问:“你知道,南嘉木两个月前就回国了吗?”

    阿蓓想了一想:“知道啊,听翼轸说,他如今也在新军里做事。”

    原来他如今还和顾灵毓是同事,傅兰君喃喃道:“原来你们都知道,可顾灵毓没跟我说。”

    阿蓓惊奇:“顾大哥为什么要巴巴地告诉你一个不相干的人回国的消息?”

    阿蓓原是不知道自己和南嘉木、顾灵毓之间那点往事的,跟她说也没什么用,傅兰君恹恹地挥挥手:“算了,不等了,我自己回去。”

    傅兰君和阿蓓道了别,自己一个人慢吞吞地往家走,路过琼花剧院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琼花剧院前门庭若市,海报上列着今晚演出的剧目,一出出都是热闹到极致的戏。她不由得想起昨天婆婆的寿宴,也是这些热闹戏,满舞台翻跟斗的孙悟空,眼花缭乱的刀马旦……傅兰君摇摇头笑一笑,刚要走,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前天程璧君邀请顾灵毓给她过生日时怎么说的来着?吃饭听戏……顾灵毓今晚的失约,会不会就和这听戏有关系?

    她掉转方向,朝戏园子走了过去。

    琼花剧院是宁安府最大的戏园子,里面上下三层大得很。傅兰君对咿咿呀呀的唱戏从来不感兴趣,也从没进过琼花剧院,现在一个人进来,看得眼花缭乱的,茶水伙计上来招呼,她问:“有没有见到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长得很俊,女的……勉强算好看吧。”想了一想,她又强调,“没我好看。”

    伙计憨笑:“您这问得也太宽泛点,一男一女结伴来看戏的多了。”

    傅兰君打发走他,自己踮起脚目光满场扫视,终于在二楼发现了熟悉的身影,可不就是顾灵毓和程璧君?

    他们两个坐在二楼包厢里,程璧君挨着顾灵毓坐着,肩膀靠着肩膀,她还犹嫌不够近,整个人都快要贴上去,一双眼睛不看戏台子,只热切地盯住顾灵毓的脸,两片嘴唇碰撞个不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可恶的顾灵毓,他竟然不躲闪!

    傅兰君看得怒从心头起,她走上楼梯,满心想着要给这对狗男女难堪,谁知道刚上二楼却被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一边嘴里道着抱歉一边伸手稳稳地扶住了她,傅兰君觉得声音耳熟,一看脸,可不就是熟人!

    南嘉木穿一身西装,外套脱下挽在手臂上,见到傅兰君,他也很惊讶:“兰君?”

    他喊的是“兰君”,不是“嫂夫人”,傅兰君的脸一热,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见后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南嘉木扶住她手臂的手倏忽一紧,在她耳边轻声道:“帮我个忙,嗯?”

    他挽着傅兰君的手走到最近的包厢坐下,将西装外套披在傅兰君身上,傅兰君被他这亲昵的举动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一手揽住傅兰君,小声说:“看戏。”

    傅兰君用余光瞟一眼身后,一队穿着巡警制服的人正吵吵嚷嚷地走过来,挨个包厢地搜查,也不知道在搜查些什么。

    傅兰君看一眼南嘉木,直觉告诉她,他出现在这里,这事儿不简单。

    巡警们终于到了他们的包厢,南嘉木站起来笑着同他们寒暄:“兄弟们辛苦了。”

    带头的巡警显然和他认识,笑着同他打哈哈:“可不是,哪像南长官这样清闲,兄弟们好不容易进个戏园子,结果不是为来看戏,却是为了抓劳什子的乱党。”

    他瞟了一眼傅兰君,一脸的意味深长:“这位是?”

    傅兰君心如擂鼓,巡警头子细细打量着她,半天,恍然大悟:“这不是顾管带家的……”

    他的脸上浮现出戏谑玩味的笑:“真有意思,这可真有意思……”

    他在南嘉木的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兀自喈喈怪笑起来,笑得傅兰君如芒刺在背。末了,他亲昵地撞了撞南嘉木的肩膀:“南长官放心,咱们兄弟嘴巴都紧得很。”

    他话音刚落,从他身后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听到这声音,傅兰君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住。

    巡警脸上看热闹的表情登时被讪笑所替代,他们自觉让开一条路,让身后的人走进来。顾灵毓看见了包厢里一坐一站的南嘉木和傅兰君,以及傅兰君身上披着的西装外套,半天,他冷漠地对傅兰君说:“看完戏早点回家。”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巡警头子对南嘉木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也招呼着兄弟转身离开。南嘉木上前一步,弯下腰对傅兰君道歉:“抱歉……”

    傅兰君心里窝火,顾灵毓有什么资格对她甩脸子,刚才他的旁边可还跟着程璧君呢!

    她冷淡地回应南嘉木:“这不关你的事。”

    南嘉木拿起外套穿上:“走吧,天晚了,送你回家。”

    傅兰君站起身来,头脑一阵晕眩,几欲摔倒,南嘉木忙伸手搀住。他就这样搀着她下了楼出了戏院,没想到顾灵毓就等在戏园子门口,南嘉木满脸尴尬手足无措。顾灵毓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傅兰君,冲他点点头:“麻烦你了。”

    顾灵毓早已叫好了黄包车,扶着傅兰君上了车,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话说。到了家门口,傅兰君下了车,他却没有,他居高临下地对傅兰君说:“我还有点事,你自己回去吧。”

    黄包车夫拉着顾灵毓消失在夜色里,傅兰君气得怔怔的,也只好一个人回了家。

    她睁眼等到天亮,顾灵毓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顾灵毓仍旧没有回家。

    第三天早晨一到女学里,傅兰君就发现学校的氛围很奇怪,无论她走到哪里,好像都有学生对她指指点点。

    吃午饭的时候,她问阿蓓:“你有没有觉得学校的气氛不大对?”

    阿蓓吞吞吐吐的:“是不大对,今天他们都在说一件事。”

    傅兰君感觉这件事情和自己有关:“什么事?”

    阿蓓附到她耳边,悄声说:“大家都说,前天晚上,在琼花剧院里,你、南嘉木、顾大哥、程璧君都在,但是你和南嘉木在一个包厢里,顾大哥和程璧君在另外一个包厢里。”

    傅兰君恍然大悟。

    这满学校的学生都是军属,想来都是从自己当兵的男人和老子那里听说的,事情的源头不必说,自然是那晚上碎嘴子多事的巡警们,想来这件事情已经在军营里传遍了。

    傅兰君欲哭无泪,谁知道事情传来传去会变成这副模样!早知如此,她绝不会踏进那个戏院半步!

    当天晚上,顾灵毓终于回了家,是喝醉酒被人送回来的。

    送他回来的人告诉傅兰君,今天军营里有同僚成亲,他们去喝了喜酒。

    送走了人,傅兰君吩咐桃枝打水给顾灵毓洗脸,她拿块毛巾跪在床头擦他脸上的酒气和汗。顾灵毓已经醉得人事不知,犹在撒酒疯,嘴里喊着“不要回家”。

    傅兰君一言不发地给他擦完脸和手,又帮他脱衣服,脱掉外套,怀里突然掉出本书来,傅兰君好奇地捡起书,原来是一本《日语入门》。

    他身上怎么会有这么一本书?

    第二天傅兰君的脑海里还盘旋着这个疑问,直到有学生敲办公室的门。

    是个年轻的小媳妇,她的丈夫在新军里做个小小的队官,平时大家都喊她“刘太太”的,刘太太腼腆扭捏地开口:“傅校长,我想请个假。”

    傅兰君打起精神摆出笑脸:“好啊,请几天?”

    刘太太更加不好意思:“请两天,我男人被佟协统选中,送到日本去留学,走之前我和他要回一趟老家。”

    原来如此,傅兰君忙恭喜:“恭喜你了,去日本待两年,回来必定受拔擢。”

    刘太太羞涩地一笑,又问:“顾管带不去吗?”

    傅兰君一愣,她想起了昨天在顾灵毓身上发现的那本《日语入门》。

    模模糊糊又想起去年给佟士洪祝寿时,佟士洪似乎问过顾灵毓想不想去日本镀个金的。她霍然起身,难道顾灵毓真的要去日本?他都没有告诉自己一声就要去日本!

    傅兰君打定主意要问个明白,谁知顾灵毓又开始闹失踪。当天晚上他没回家,第二天晚上干脆让人捎话回来,说自己最近军中忙得很,这半个月恐怕都不会回家。

    傅兰君等得坐立难安,她想去军营里找他,但又拉不下脸来,只好这样僵持着,半个月不到的时间,整个人瘦了一圈,在学校里上课的时候差点昏倒。阿蓓劝她回家休息她也不肯,阿蓓叹气:“你这样作践自己是给谁看呢。”

    傅兰君不说话,冷笑着用余光去看程璧君。

    顾灵毓真的是在忙军中的事吗?还是在忙着去日本的事?去日本的话当然要学好日语,眼前就有个现成的日语老师,在日本待过两年的,说得一口好日本话,对什么上野、富士山的如数家珍……想到每天晚上顾灵毓和另外一个女人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场景,傅兰君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几天后,程璧君来请辞,更坚定了傅兰君心里的想法,她一脸抱歉:“在学校里真的很开心,但是我要回日本了,只好向你请辞了。”

    傅兰君心里冷笑,回日本,好一个回日本啊,那边顾灵毓刚刚要瞒着自己去日本,这边程璧君就要回日本,上野的樱花、富士山的雪,好得很哪。

    半个月后,顾灵毓终于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傅兰君正在床上休息,半梦半醒里听到有嘈杂人声,勉强支撑开眼皮,模糊视线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走来走去,轻声细语地在和人说话。

    他们在收拾东西,正打开衣柜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些东西来。傅兰君听见顾灵毓对丫鬟说:“这个不用带,那边天冷,这个穿不住,去了再做新的。”

    傅兰君一个激灵醒过来。

    他这是回来收拾行李了吗?他这就要走了吗?

    她屏气凝神不说话,只躺在床上透过床帐子去看他。他指挥着丫鬟收拾了半天才收拾好所有东西,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深深地看着,最终,他一句话也没说。

    傅兰君躺在床上,眼泪淌了下来。

    他就这么走了,连道别的话都不跟她说。他还会再回来吗?会不会他从此就在日本扎下根,和全心全意爱慕着他的程璧君一起,另立门户,另起炉灶,忘了故国还有一个她……

    越想越觉得心如火燎,傅兰君掀开帐子跳下床,鞋也没穿就追了出去。

    院子里没有人,他已经出门了。傅兰君追出大门,只见一辆马车正渐行渐远,她喊着顾灵毓的名字追上去,马车却并没有停,反而越跑越快,眼见着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傅兰君绝望下来。她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顾灵毓”,浑身脱力地瘫坐在地上,眼泪歪七扭八地爬了满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走近,傅兰君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顾灵毓站在面前,蹙着眉头,微微弯着腰冲她伸着手。

    顾灵毓握住她的手把她打横抱起来放进马车车厢里。已经是初冬了,她光着脚一路追出来,一双脚冰凉凉脏兮兮。看着她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样子,顾灵毓焐着她的手:“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傅兰君紧紧握住顾灵毓的手:“你要去日本?”

    顾灵毓一怔,没有说话,傅兰君自暴自弃:“你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声就要去日本,还要和程璧君一起去,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人……”

    顾灵毓啼笑皆非:“你胡说八道什么呀,谁跟你说的我要和程璧君一起去日本?”

    傅兰君惊喜地抬起头来:“你真的不和她一起去?”

    顾灵毓解释道:“真的。去日本还有个眉目,和程璧君一起纯属无稽之谈。”

    傅兰君盯着他的眼睛:“那你这次是去干什么?”

    顾灵毓淡淡一笑:“去山上。刚刚离开的时候,我知道你醒着,那时候我想,如果你不阻止我,我就真的去日本。”

    他把傅兰君的手合拢握在自己的手掌间,哈一口气,低声说:“谢谢你最后追了出来。”

    傅兰君一阵心悸,差一点她就真的失去他了!失而复得的喜悦涌上来,她的头脑突然一阵晕眩,整个人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人在床上,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顾灵毓一个人坐在床头,正握住她的一只手,目光温柔如水地注视着她。

    傅兰君摸摸脸:“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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