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武汉武汉-《旧梦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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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固北站在路灯下,直到景明琛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点燃一支烟,凝望着不远处景家的小洋房,三楼的灯亮了起来,景明琛已经回到她的卧室了吧。

    他并没有想一定要立刻与景明琛结婚,只是因为时局不稳,所以想先定下这门亲事,免得战事一起复又离散。既然景明琛不愿意,那也无所谓,难道她不是他的太太或者未婚妻他就照拂不了她吗?他早已经不是十七岁时候的蒋固北。

    既然你要七年,那么,等你七年又何妨。

    接下来几天,景明琛一直在等蒋固北上门退亲,没想到却先等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蒋氏油号的老板蒋兴先生,去世了。

    这个消息是哥哥明宇在晚餐餐桌上宣布的,他在蒋氏做事情:“这下油号完了,蒋先生只有一个儿子,尚在武大读书。公司实权八成会落到蒋家舅老爷宋先生手里,这位宋先生做生意不行,吃喝嫖赌倒一样不落,蒋氏迟早被它折腾死。”

    蒋老板葬礼那天景明琛也去了,她是陪顾南荞去的,顾南荞说想去看看热闹,硬拉她做陪客。

    蒋氏油号在武汉开了几十年,蒋老板的名字可谓家喻户晓。葬礼当天来了很多人,来吊唁的送葬的看热闹的,把灵堂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都穿着一身黑,出了一身汗,空气里弥漫着汗酸味,人人都热得直拿手扇风。

    景明琛陪顾南荞挤在人群里,顾南荞脸色发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她握着景明琛的手腕,身子一直在发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灵堂里那张蒋老板的黑白大照片。景明琛担心她是中暑了,问她:“葬礼有什么好看的,要不咱们走吧。”

    顾南荞摇摇头:“我要进去鞠一躬。”

    景明琛伸长脖子往灵堂里望,棺木旁站着三个人,孝子打扮的圆脸少年应该就是蒋先生的独子蒋阡陌,旁边头戴白花的中年妇人应该是蒋太太,再旁边一个身穿缎子马褂的中年男人,大概就是哥哥说的蒋家舅老爷宋先生了。

    吊唁的人轮流进去鞠躬,蒋阡陌挨个答礼,景明琛和顾南荞排在队伍里,耐心地听着司仪喊名字:怡和洋行张经理到,华美大药房孙经理到,陈先生陈太太到……

    突然间,一声洪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林氏桐油公司蒋先生到!”

    死寂的人群瞬间一片哗然。

    景明琛和其他人一起回头望去,只见一列黑色的汽车停在蒋家大门前,车门依次打开,一群穿着黑西装的人鱼贯而下,迅速地分成两队排列站定,待他们站定后,最后一辆车的车门才打开来,穿着一身黑西装的蒋固北走下车来,在列队夹道之中,大踏步朝灵堂走来。

    景明琛的手臂猛地一痛,顾南荞掐住了她。

    蒋固北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灵堂前,却被人拦住,是宋先生:“这儿不欢迎你!”

    蒋固北没有说话,他双手插在西裤兜里,挑眉冷冷地看着宋先生。

    而蒋太太则一言不发,她只是脸色煞白地扶着蒋阡陌,仿佛马上就要昏过去。

    蒋阡陌上前一步:“舅舅,来者是客……”

    宋先生大喝一句:“小孩子闭嘴!”

    蒋固北冷笑:“恐怕您没有资格阻拦我。”

    他抬头望向蒋阡陌:“蒋小公子,今天你是这灵堂的孝子,让不让我进,你说了算。”

    蒋阡陌稚气未脱的圆脸上竭力摆出一副老成的神态:“请进。”

    蒋固北略一点头,跟在他身侧的黑衣保镖一把推开宋先生,蒋固北严肃从容地跨进灵堂,走到棺木前停下,笔直地站立着,低头望着蒋老板的棺木。

    他看了很久。

    蒋阡陌提醒他行礼:“蒋先生?”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蒋固北双膝一屈,跪在了棺木前。

    全场哗然,景明琛也被搞糊涂了,他这是做什么?看他的样子像是来示威,为何又要向死者下跪?难道他突然觉得蒋老板的死自己有过错?

    不等她想明白,蒋固北接下来的举动更是震惊了所有人。

    他俯下身去,“咚咚”磕了两个响头。

    这是孝子礼。

    景明琛的手臂猛地一沉,她低头看,顾南荞已经滑脱出她的手臂跪倒在了地上。

    蒋固北声音朗朗,如金石碰撞,振聋发聩:“孝子蒋固北,向父亲大人叩头,愿父亲大人黄泉路上,一路走好。”

    一时间,整个灵堂热闹喧哗得如冷水溅入沸油,所有人都已经被这个消息震蒙了,蒋家小公子更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舅老爷宋先生目眦尽裂地瞪着蒋固北,恨不能把他撕成碎片,而蒋太太早已经晕了过去。对于这一切蒋固北视若无睹,一个黑衣人端着托盘小跑到他面前,他拿起放在上面的袖箍镇定自若地抖开,套到了手臂上,一个“孝”字像一面胜利的旗帜,耀武扬威地昭示着他的身份。

    景明琛一手扶着顾南荞,震惊地望着蒋固北。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如果真如他所说他是蒋老板的儿子,那么他为什么要抢父亲的生意逼死父亲,还要在父亲的葬礼上演这样一出好戏?

    她想起和他议定退亲的那天她写在日记里的话:现在我至少对他有了一点了解,他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而现在……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一个怎样的灵魂?景明琛迷茫了。

    葬礼上的这出好戏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景家自然也不能例外。

    当天晚上景家难得大团圆,大姐带着大姐夫和儿子回娘家吃饭,一个月不见踪影的二姐也回来了。景太太终于等到人齐,迫不及待地说出了今天蒋家灵堂里发生的事情,说完才得意扬扬地宣布:“前段时间这位蒋先生托人上门提亲了,要娶咱们家小囡囡!”

    景明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白天的场景,她心事重重地扒着饭,一语不发,然而母亲也没放过她:“怎么样,妈妈替你选的这个丈夫好吧,原来他不仅自己有本事,出身也不错呢。”

    二姐明嬛却非要唱反调:“不见得好吧,如果他真的是蒋家公子,那问题就多了。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蒋家还有这么个大公子?他是什么来路?他母亲是蒋老板明媒正娶的还是个没身份的外宅?或者就是个连蒋老板自己都不记得的露水姻缘?再者说,如果他真是蒋老板的儿子,逼死亲爹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景太太气得要拧明嬛的嘴,却还逞强给蒋固北辩护:“‘商场无父子,战场无兄弟’你听说过吧?蒋老板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生病去世早晚的事,怎么算是蒋固北逼死的呀?至于身份,早晚会搞清楚的,我相信肯定是明媒正娶,蒋老板今年六十岁,蒋家小公子才十七岁,蒋老板总不至于四十三岁才生头个儿子,八成蒋固北的妈才是原配夫人,宁波乡下人来大城市闯荡,抛妻重娶的我见多了。”

    二姐鼻子里哼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那更麻烦,大公子小公子原配重娶的,蒋家关系那么乱,我们家三傻又那么傻……”

    家里二姐最喜欢说景明琛傻,偏偏她在教会中学读书时又取了个英文名叫sansa,于是二姐索性给她取个绰号叫“三傻”。

    景太太撂下筷子:“你就是要气死我,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冤家,当年一句话不说偷偷跑去读军校,现在句句话都带着火药味……”

    二姐当年偷跑去读黄埔武汉分校的事情,一向是景太太心里的一根刺,每次一提就意味着长达一小时的嘴仗开始。

    景明琛大气不敢喘,一声不吭地闷头扒饭,心里暗暗想着,等丁太太上门了,您还不知道怎么骂蒋固北呢,现在说的话到时候全得吞回去。

    正想着,门铃声响了,张妈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老爷太太,丁太太来了。”

    景明琛一口饭呛在喉咙里。

    父亲母亲都下楼去迎客了,景明琛扔下饭碗跳出椅子飞快地奔回自己房间,开始酝酿情绪,她在脑海中搜索着那天蒋固北的话:“等你母亲来告诉你这个消息,你先要睁大眼睛假装没听懂,酝酿眼泪,几秒钟后眼睛开始湿润,然后就号啕大哭,哭不出来没关系,把脸埋在枕头里……”

    她一边紧张地酝酿着情绪,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楼下的动静,“噔噔”的脚步声近了,她立刻摸了一本书斜靠在床头上。门被推开,母亲脸色铁青地走进来,沉重地往床上一坐。

    景明琛睁大无辜的双眼:“怎么了妈?”

    景太太咬牙切齿地说:“刚才丁太太来说,姓蒋的后悔了,要收回提亲。”

    景明琛暗想,半小时前还是蒋固北呢,现在就变姓蒋的了……她睁大眼睛装出一副茫然的模样望着母亲,仿佛没听懂似的。景太太眼圈一红:“我可怜的小囡囡,以后可怎么做人哪。”

    泪意终于逼到眼眶,景明琛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似的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号啕起来。

    景太太也跟着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抚摸着女儿的背:“都怪妈妈不好,没看清楚这小子的狼心狗肺,我就说,一个逼死亲爹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何况他还来历不明,也不知道是蒋老板跟哪个野女人生的……”

    景明琛差点破功笑出来。

    接下来为了安慰女儿,景太太充分发挥了中年太太搬弄是非的本事,把从牌桌上听到的话添油加醋一番来向女儿说明蒋固北并非良人,错过了一点也不可惜:“我听人说,这个姓蒋的私生活也乱得很,又是傅小姐又是林小姐的……”

    景明琛好奇,她从枕头里露出脸,闷声询问:“什么傅小姐林小姐?”

    看有回应,景太太越发起劲:“傅小姐就是那个大明星傅秋荻,上海开战后来了武汉,我听人家说姓蒋的和她关系好得很,谁知道有没有首尾。一个有夫之妇,听说她丈夫是个纨绔子弟,整天花天酒地。还有林氏桐油的千金林小姐,据说这个林小姐和他也有些暧昧,但是林小姐从小体弱多病一直不出来见人的,哼,搞不好就是因为林小姐生不出孩子,这个姓蒋的才找你顶缸,幸亏我们发现得早……”

    说着说着,景太太已经把这件事情笃定地定性成了“中山狼诡计骗婚被识破”,蒋固北在她心中的形象也如蒋固北自己所说,从天字第一号金龟婿变成了天下第一王八蛋。

    最后,她劝景明琛:“没关系的,提亲这件事情我没出去声张,知道的也就他和咱们家里人,再加一个丁太太,如果丁太太没有跟人胡说的话……”

    说到这儿她又愤愤不平起来:“你是没看到丁太太那个样子,高兴得都快合不拢嘴了!我就知道她不想你嫁得比她家露露好。”

    景明琛幽幽地问:“您刚才不还说姓蒋的不是良人,谁嫁谁倒霉吗?”

    景太太狼狈地咳一声:“厨房里还炖着银耳汤,我下去看看。”

    她总算走了,景明琛长舒一口气,扔掉枕头,擦擦刚才笑出来的眼泪。

    终于自由了!

    然而高兴完后,她的内心却生出一丝怅惘来,她又想起了那个一直在困扰她的问题。

    蒋固北,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景太太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蒋固北退亲后,她在家里提到他的次数反而变得更多,尤其是当着景明琛的面,每句话都是贬低,仿佛在告诉小女儿,这么个人渣,你嫁不成是大幸。

    九月底一次家宴的时候她又说起蒋固北:“听说他现在一身官司,蒋家太太把他告了,告他谋害人命谋夺家产。这个人真是了不得呀,我听说蒋老爷死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他。”

    景明琛突然想到那个搭蒋固北车的早晨,在车里,司机阿大说收到一封蒋家的帖子,要请蒋固北去蒋公馆做客。

    她一时冲动,想对母亲说是蒋老爷请蒋固北去的蒋家,话到嘴边却没敢说出口。

    她怕自己给蒋固北说好话,会招来母亲的怀疑。

    景太太继续说下去:“他一离开蒋家,蒋老爷就一命呜呼了,说和他无关谁信呀,我看八成是他给蒋老爷下了毒!这样恶毒的人,希望他官司输掉蹲大狱,再不济也滚出武汉去!”

    大姐明琅轻嗔了一声“妈”,大姐夫许昭不自在地轻轻咳了一声。景先生笑了:“你最好还是祈祷他官司不要输掉,因为他的律师,恰好是你的好女婿。”

    景明琛忍不住“噗”地喷出一口汤。

    不管景太太怎么希望,这场官司最后还是以蒋固北的胜利告终,出结果的当天下午,法庭上的事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当晚无数人家的下饭菜都是蒋家法庭上的那场对决。蒋固北在法庭上拿出了决定性的关键证据——蒋老爷放在律师处的遗嘱,上面写明,他在蒋氏三分之二的股份由大儿子蒋固北继承,余下三分之一才归妻子和小儿子。法庭裁决遗嘱真实有效,蒋固北正式成为了蒋氏的第一大股东。

    明宇从此也就成了蒋固北的职员,他对蒋固北很是崇拜:“为什么先前藏着遗嘱纵容蒋太太闹到法庭上,在法庭上才拿出证据?这样一来,就通过法庭这个权威机关告诉了所有人,他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若非如此,就算接手了蒋氏,难免有人兴风作浪放出谣言说他是靠宵小手段上位。这位小蒋先生还真是厉害。”

    景太太不屑一顾:“不就是工于心计!”

    景明琛没有说话,她没有告诉母亲当时她就在法庭里旁听。是的,她去了法庭,鬼使神差地,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好奇,好奇蒋固北到底有一个怎样的灵魂。

    她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蒋固北背对着自己站在被告席上,他虽是被告人,却身形挺直,潇洒如在舞会上。

    然而法官宣判的时候,景明琛却疑心自己在蒋固北的眼角看到了一滴泪,为了那滴疑似眼泪的亮光,去墓园的路上,她心惊了一路。

    她是跟踪蒋固北去的。

    她跟着蒋固北走出法庭,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独自一个人,深秋天里穿着裁剪考究的西装,在秋风中独自走着,背影寥落。他们没见过几次面,但她对他的背影却非常熟悉。舞会上她闲来无聊观察他,他就背对着她站着和别人说话,他帮她在地上找镯子的时候也背对着她,刚才在法庭里,他还是背对着她。

    他走进墓园,在一块墓碑前停住脚步。

    景明琛在不远处的另外一块墓碑后蹲下来,探出头悄悄观察着蒋固北。

    她瞅见蒋固北面前墓碑上的字,是蒋老爷的名字。

    蒋固北就那样站着,一身黑色西装,双手插在裤兜里,居高临下地看着父亲的墓碑。景明琛蹲到双脚发麻,才终于听到他开口说话。

    “我到底还是回来了。”

    “姐姐改姓了顾,我却不,我一直姓蒋,就是因为我答应了她,要么一辈子不回蒋家,要么就以家主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回到蒋家。”

    “你的遗嘱,我并不感激。我曾经答应过她我一定会回来,我说到做到,就算没有你的遗嘱,我也一定会把属于她和我的东西夺回来,就像从你的手里夺过威尔逊洋行的生意。”

    “我不会感激你,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说完这句话,他摘下帽子,微微向墓碑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然而他并没有走出太远。

    他突然在蒋老板临近的那块墓碑前停住了脚步。

    景明琛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觉得他仿佛中了诅咒般凝固住了,成了一尊石像。

    半天,他突然蹲了下来,伸出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字。顺着他的手指,景明琛看清了上面的名字:钱益如。

    蒋固北突然跪了下来,像是石像突然倾倒,坍塌在了墓碑前,他双手紧紧抠住墓碑,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碑上。

    他仿佛在经受什么巨大的痛苦,手上的青筋在皮肤下如蚯蚓般扭曲着似乎要破土而出,他浑身都在颤抖。

    雷声炸响,大雨倾盆而下,景明琛忙撑开伞,出来前妈妈说今天有雨让她带了伞。蒋固北却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大雨很快淋湿了他的全身,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身体,暴露出他华服下清瘦的躯体,原来他那么瘦,像一块嶙峋的石头。

    景明琛望着他,心里突然很难过,她想跑过去为他撑伞帮他挡一挡雨,但是她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躲在墓碑后静静地看了他很久,然后悄悄起身离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几乎天天都是坏消息,战事越发紧张,街上的流民越来越多,陆军医院的伤员越来越多,长辈上司们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但无论仗打得多如火如荼,普通人的日子还是要过。

    十一月去珞珈山赏秋色是景家几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今年照旧,但因为战争的缘故多少蒙上层阴影,一路上湖光山色虽好,银杏落叶照旧,但男人们的话题里却总是绕不开战事。

    母亲不愿听这些,和明嬛明琛走在前面,任由男人们各抒己见,明琛却竖着耳朵留意着后面的话,她很敏锐地捕捉到了明宇话里的“小蒋先生”四个字。

    明宇在和父亲说公司里的事情。

    “小蒋先生一接手公司就把蒋氏的产业卖得七七八八,什么丝绸啊茶叶啊这些蒋氏做了十多年的生意全让他给卖了。”

    景明琛忍不住回头插嘴:“那你们公司里其他股东能同意?”

    明宇说:“可不是吗,表面上劝谏背后骂败家子,蒋太太和宋先生更是气得不行,来公司闹了好几回,但是小蒋先生一点都不管这些,自顾自卖自己的,他股份压过其他所有股东的总和,别人也对他无可奈何。不过那时我倒觉得他没错,卖掉这些产业的钱他全投去了西南,在四川那边买了好多地皮盖房子。果不其然,你看前两天政府宣布要迁都到重庆去,一迁都,西南势必成为新的经济中心。”

    不知道怎的,听到明宇夸蒋固北,景明琛的心里竟有点高兴:“那这下他算是堵住其他人的嘴了?”

    明宇却摇摇头:“哪有这么简单,反对的人还是有一半,都说西南这种荒山野岭再发展也有限,哪比得过张香帅一手缔造的武汉,政治上是民国革命之始,经济上有百年开阜之基。但是小蒋先生说,武汉肯定保不住,现在脱手转移,总比打到家门口了再慌不择路地逃窜要好。还说早两年他就已经劝林氏把产业转移到西南那边去了。我猜林氏之所以还有个桐油公司转到武汉来,八成是他的私心,为了跟蒋氏打威尔逊这一仗。”

    景明琛的心“咯噔”一下,她问明宇:“武汉真的保不住了吗?”

    明宇沉重地摇摇头:“七月里失了京津,前两天又丢了上海,半个中国已经落到日本人手里,恐怕他们的野心远不止如此。”

    妈妈打断他们的话:“出来踏个秋你也这样公司时事地讲个没完,早知道就不带你。”

    大家只好闭了嘴,一边看风景一边找些风花雪月的话题。

    景明琛却心事重重的,她想起了梁亭月。

    上个星期,梁亭月伤愈归队。她去向他告别,送了他一个从归元禅寺求来的护身符。他收下了护身符,对她说:“我知道这护身符是谁送的,我知道她的心意。但我此去战场生死难料,或许马革裹尸今生不复相见,即使侥幸活下来,家乡仍有妻儿重担,虽然我与拙荆感情不睦,但糟糠难弃。我与她此生无缘,唯有抱歉。只好祝福她忘了我,一生平安。”

    他现在在哪里?他是在南京吗?

    想着心事她越走越慢,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掉了队,父母一行人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的眼前是一条小径,于是她干脆拐进了这条小路。初冬已经咬着深秋的尾巴,落叶堆积一地,前一天下过雨,雨浸透枯叶,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迎面正走过来一个人,是蒋固北。

    深秋天他穿着大衣,双手插在衣兜里,独自走在小路上,不知道是不是那天墓园里的事情给了景明琛错觉,打那之后,她看蒋固北,总觉得他身影十分寥落。

    蒋固北也发现了她,两个人都停下来,隔着中间一段铺满银杏落叶的路向对方点了点头。

    眼看就要擦肩而过,景明琛的心骤然跳得厉害,她的肩膀已经挨着他的袖子。突然间,她听到一句“小心”,整个人被箍住腰腾空抱起,又轻轻地落在地上。

    蒋固北脸上带着盈盈笑意,指一指路中央:“那里,有一个泥水坑,你差点踩进去。”

    景明琛脸颊发烫,道了一句谢,蒋固北冲她挥挥手,两个人背对背继续走自己的路。

    景明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蒋固北也不知何故突然停住了脚步,景明琛吓了一跳,像个兔子一样飞快地跑掉。

    她的脚步声惊起了一路雀鸟,“叽叽喳喳”地在珞珈山一九三七年十一月的树林上空盘旋着叫。

    蒋固北的远虑很快得到了验证。

    十二月的一天,景明琛正在报社里写新闻稿,一个男同事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脸煞白地说:“南京,陷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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