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童年(中外文学名典藏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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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外祖父和外祖母有不同的上帝。

    外祖母每天醒来时,都会久久地坐在床上,梳着她令人羡慕的长发,每次都吃力地梳掉一些头发,她怕惊醒我,总是会小声地骂:“鬼头发,可恶的东西……”等到梳顺了头发,编上辫子,随便洗两下脸,擤擤鼻子,脸上带着怒色,就站到圣像前,开始祈祷了。

    我肯定:只有祈祷才能真正使她恢复生命的活力。

    她伸直脊背,抬起头来,安详地注视着圣母的脸,她画着十字,低声地祈祷着:“最光荣的圣母,把你的恩泽施予未来的日子吧,圣母!”她鞠了一躬,重又抬起头来,“最圣洁的圣母,你是快乐的源泉,你是花朵盛开的苹果树!”

    每天她都能找到新的词句来赞美圣母,每次我都会全神贯注地听她做祈祷。

    “最纯洁的心灵啊,我的保佑者,我的恩人,我的圣母!你是金色的太阳,扫荡掉大地上的毒瘤吧,不要让任何人受到欺凌,当然也不要让我无缘无故地遭厄运。”

    她含笑的双眼炯炯有神,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她抬起沉重的手,在胸前缓缓地画着十字。“耶稣基督,上帝的儿子,请施恩泽与我吧,看在圣母的份儿上……”

    早晨她的祈祷时间一般不太长,因为要烧茶,如果到时候她还没把茶备好,外祖父就会大骂不止的。有的时候,外祖父比外祖母起得早,他来到顶楼,碰上她在祈祷,他就会轻蔑地一撇嘴,待一会儿喝茶的时候,他就会说:“我教过你多少次了,你个榆木脑袋,老是按你自己那一套来,简直是个异教徒,上帝能容忍你吗?”

    “他理解我,不论我说什么,怎么说,他都会懂的。”

    “好啊,你这个该死的楚瓦什人……”

    外祖母的上帝永远与她相随,她甚至会对牲畜提起上帝。不论是人,还是狗、鸟、蜂、草木都会服从于她的上帝,上帝对人间的一切都是一样的慈祥,一样的亲切。

    酒馆的女主人养了一只猫,又馋又懒,还特别会巴结人,有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和一身云烟似的毛,大家都非常喜欢它。有一次,这只猫从花园里弄走了一只八哥儿,外祖母愣是从它嘴里把这只快被折磨死的鸟儿给夺了下来:“你不怕上帝惩罚你吗,恶棍!”

    别人听了笑话她,她呵斥那些人:“你们别以为畜生不知道上帝!任何生物都懂上帝,一点不比你们差,你们这些没心肝的家伙……”

    她和老马沙拉普说话:“别老是无精打采的,上帝的劳力!”老马摇摇头。

    外祖母讲到上帝的名字,并不如外祖父讲到的多。我觉得外祖母的上帝很好理解,也不可怕,但是在他面前你一点谎也不能说。因为你不好意思那么干,他在我心中有一种廉耻的感觉,正因为如此,我也从来不对外祖母说半句谎话。

    有一次,酒馆的女主人跟我外祖父吵架,她连我外祖母也一块儿骂上了,还向她扔胡萝卜。外祖母安详地说:“你真糊涂!”

    这件事可把我气坏了。我要报复这个胖女人!据我观察,邻居们互相报复的方式主要有切掉猫尾巴、毒死狗、打死鸡、把煤油偷偷地倒进腌菜的木桶里、把格瓦斯桶里的酒倒掉……我想采取一个更厉害的办法。

    那天,我看准了一个机会,酒馆女主人下了地窖。我合上地窖的盖子,上了锁,在上面跳了一通复仇者之舞,然后把钥匙扔到屋顶上,一溜烟地跑回厨房去了。外祖母正在做饭。她没有立刻明白我为什么那么高兴,可她明白之后,立刻朝我的屁股踢了一脚,让我立刻把钥匙找回来。我只好照办,躲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她和刚刚被放出来的胖女人和善地说话,一起大笑。

    “好小子!”酒馆女主人向我挥了挥拳头,可脸上却充满了笑容。

    外祖母把我揪回厨房里,问:“你这是为什么?”

    “谁让她拿胡萝卜打你呀……”

    “噢,原来是为了我!看我不把你塞到炉子底下喂老鼠!告诉你外祖父,他非扒掉你一层皮不可!快,去念书去……”

    她一整天没理我,做晚祷之前,她坐在我身边,教诲了我几句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话:“亲爱的,你要记住,不要介入大人的事情!大人正在接受上帝的考验,他们都学坏了,你还没有,你应该按一个孩子的想法去生活。等上帝来为你开窍,走上他为你安排的生活之路,懂吗?至于谁犯了什么错误,这让上帝来判断吧,不关你的事!”

    她闻了闻鼻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眯着眼睛说:“谁犯了什么错误,这可是件非常复杂的事,有时候上帝也并不太清楚。”

    “上帝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我十分吃惊地问。

    她叹了口气:“如果他什么都知道,那很多事就没人敢去干了!他从天上俯视人和大地,看了又看,有的时候会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的小民们啊,亲爱的人们,我是多么地可怜你们啊!’”说到这儿,她自己也哭了,去做祈祷了。

    从此以后,她的上帝跟我更亲了,更好理解了。外祖父也说过,上帝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无所不见,不论任何事他都会给人们以善意的帮助。可是,他的祈祷却与外祖母截然不同。

    每天早晨,他洗了又洗,穿上整洁的衣服,梳理好棕色的头发,理理胡子,照照镜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圣像前。他总是在那块有马眼似的大木疤的地板上站定,不吭声地站上一会儿,低着头,像个士兵似的。然后,他庄严地开了口:“‘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

    屋子里一下子肃穆起来,苍蝇飞得都小心翼翼的了。他扬眉昂首,撅起了金黄色的胡子,把祷词念得一丝不苟的:“审判者何必到来,每个人的行为都必有应得……”他轻轻抚着前胸,坚决地请求,“我只对你一个人,不要看我的罪恶吧……”

    他的右腿有节奏地颠着,好像在给祈祷打拍子。

    “诞生一个医生,医治我多年的痛苦,我从内心呼唤着你,慈悲的圣母!”

    他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上帝啊,看在我信仰的份儿上,别管我所做的事情,也不要为我辩护!”

    他不停地画着十字儿,抽筋似的点着头,发出些很尖利的声音来。后来我去犹太教会,才发现外祖父是跟犹太人一样祈祷的。

    茶炊在桌上扑扑地响着,屋子里飘荡着奶渣煎黑面饼的热烘烘的味道。这引起了我的食欲。外祖母阴着脸,垂着眼皮,叹着气。快乐的阳光从花园照进窗户,珍珠般的露水在树枝上闪耀着五彩的光,早晨的空气中散发着茵香、酸栗、熟苹果的香味儿。

    外祖父还在祈祷:“熄灭我痛苦的火焰吧,我又穷又坏!”

    早祷和晚祷的词儿我都记熟了,每次我都认真地听外祖父念祷词,听他是不是念错了!这种事很少,可一旦有,我就抑制不住地高兴。

    外祖父做完了祈祷,扭头向着我们:“你们好啊!”

    我们马上鞠躬,大家这才围着桌子坐好。

    我立刻对他说:“你今天漏了‘补偿’两个字!”

    “胡说!”可他一点也不自信,所以口气不硬。

    “真漏了!”

    “应该是‘但是我的信仰补偿了一切’,可你没说‘补偿’。”

    “真的?”他窘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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