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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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喊杀声越来越大,夹杂在这中间的是府中上下主子、丫头、仆妇乃至护卫小厮死去时的哭喊挣扎声。

    岳芽把她病弱的二哥打晕藏进密室,她自己又转身回来。她要再救一些人,她的母亲还在外面,她的大嫂以及侄子侄女还在外面。可她刚出来,迎头便有一柄钢刀砍来。

    她曾经在军中待了五年,她认识这种刀,这是破甲断铁的利刃。持刀的人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嘴中说话口音却很重,显然是西域过来的武士。

    “你就是庆阳郡主?”他并不敢小视这女人,说话时甚至把刀收回,端在手臂上施礼。

    “是。”岳芽冷冷道。

    她并不喜欢繁文缛节也并不想多等,她的家人还等着她去救。所以说完这句话,便手持长剑击去。

    剑意在身前把她裹成密不透风的网,第一剑,她划破了西域武士的肩膀。第二剑,她击向他的胸口。然而就在这时,她却听到身后的机括声响。

    她认识这种声音,那是十字弩的声音。

    一旦分神,剑意便散了,那武士趁机一刀砍来。

    岳芽避开从身后射来的劲弩,用剑挡住这一刀,可那西域武士却又从身后迅速抽出一把刀。

    这真是不寻常又诡异的刀法。

    她最后的记忆,是那把刀划破她的腰部,把她拦腰砍断。

    然后,便是空冥的一片白色。

    空中似有诵经的声音和男人的哭泣声。

    “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

    她听了许久这经文,知道是《地藏经》,是超度亡灵的经文。

    可那男人的哭泣声是谁啊?她不记得那声音。

    忽然有一日,一个声音道:“去吧!”

    岳芽猛然惊醒,却觉得喉咙被人扼住。她闷闷想睁眼看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慢慢去往门边。一边走一边道:“江琢,你别怪我。你又痴又傻,还能因为你让老爷断子绝孙?江家的列祖列宗会感谢我的。”

    岳芽怔在床上没有动弹,腰间仍然剧痛,碰触却是完整的。

    没有鲜血没有伤疤。

    她起身看铜镜,这里面是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另外一个人。

    她明白那梦境中“去吧”二字是什么意思了,她来的不是奈何桥,而是另一个女子的身体。

    这女孩子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有些圆润,但是很结实。模样生得好看,一双眼睛如有水银在眼窝里滑动。她试着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然后又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人,安国公府上下百余口人,都死了。

    岳芽盯着镜子里江琢的脸,抱紧膝盖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要徐徐图之。

    在这府里摸清情况。

    这是河南道,许州,澧城,距离自己被杀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江琢的父亲名叫江遥,是澧城县令。那夜要杀她的人,是江遥的姨娘。

    江遥夫妻都很宠爱江琢,并不因为她痴傻而对她有所苛待。江琢在这府里日日晃荡着,偷空也溜进县衙库房看各种文书,寻找京都她亲人的消息。

    这一日正在院子里看小厮斗虫,忽然听见一声悲哭,有丫头跑来对她说:“小姐快逃跑吧!听说京城来了人要抓你!”

    江琢怔立原地。

    半晌才弄明白,原来前面大堂来了许州府的人,说是个兵曹,带着京都的密旨。

    不可能!皇帝怎么能想象到她重生了?

    江琢偷偷跑到大堂窗户边往里看,见江遥跪在地上正在哀求:“小女还未行及笄之礼,仍是个孩子。且她一未触犯王法二未冲撞圣驾,实在是没有理由被杀。就请王大人网开一面吧。”

    王兵曹面露尴尬之色。江遥的官位比自己高出一阶不说,还是文官。他只能屈膝拉住江遥,免得落下个藐视上官的口实,嘴里解释道:“这次我等奉命而来,已连杀十一人,贵府千金在名册之上,是第十二个。县令大人如果阻挠,咱们就都不好办了。”

    他又把名册展开,指着那个唯一没有被红笔勾画的名字给江遥看。江遥神情悲痛着急却强忍着泪水。

    王兵曹劝:“密旨密令都在,大人你也算是为国尽忠,末将复命时一定会为大人多说好话,待明年考绩时也能写上一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王兵曹提起了“为国尽忠”这几个字,江遥忽然悲愤地站起来:“虽然下官职务卑微,但今日不管是谁来,我就是舍了头上这顶乌纱帽,也不能让你们杀了我女儿!”他说着胡乱从身后衙役腰里抽出一把刀,恨恨道:“建朝百年,有法为度。如今就因为我女儿痴傻,就要杀了她吗?法在哪里?度在哪里?我要去都城谏言,我要面圣,吾宁一死!”

    他说着猛然前冲几步,挥动长刀指着王兵曹,竟然是宁死不遵密令了。

    王兵曹行伍出身并不怕他这样,可事到如今知道若想完成任务,只能如实相告了。他屏退左右,卸下江遥手里的刀,压低了声音把机密相告。

    原来前月司天监登台占卜,占得“三星一线、荧惑守心”大凶之兆,又合无相八卦,推知不出五年,将有一女进入朝堂,杀死皇帝。

    “可这卦象管我女儿什么事?”江遥似乎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急道。

    “是破法啊,”王兵曹抓住江遥冰冷的手:“司天监和慧圆法师一起寻求破法,说是那女子痴傻,且在许州,只要杀死许州痴傻女子便可。陛下怎么敢大意?末将手上正是许州十二名痴傻女子的名籍。听说大人您把女儿管束得很严苛,可他们还是知道小姐曾经在大街上把衣服褪得只留亵衣,哭闹着被您抱回去。这是瞒不住的,名单里有的,必须死。”

    江遥重重跌坐在地上。

    “王兵曹你信吗?子不语怪力乱神,陛下怎么会信这些?”

    王兵曹叹口气:“大人慎言,我等也是奉旨办事,知道你父女连心,朝廷那边拨了每户二十两白银的抚恤,聊表心意吧。”

    二十两白银足够一个寻常人家吃穿用度一年,所以他们可以悄无声息地杀人吧。所以自己这个澧城县令从未听到有人因痴傻女儿死去而报官的消息。

    原来是要杀掉痴傻女子。

    江遥听到此处,推开门帘走了进去。

    男女有别,王兵曹只粗粗一瞥,心中便痛惜几分。

    这女子约十四五岁,身上穿着月白色绣墨兰及地小交领衫襦,因为尚未成年,鬓旁束着小髻,其余头发乌黑浓密地披在肩膀上。她垂着头,却可见额头饱满。皮肤虽然不算很白,可微垂的眼眸上睫毛很长,想必面容很清丽。

    “琢儿!”江遥猛然扑上去抱住江遥。

    王兵曹此时已经失去了耐心,他示意卫兵把江遥拉到一边,露出同情的神色道:“江大人放心,我们会给小姐一个痛快。”

    县衙里的衙役都不敢动,一边是自己的县令大人,一边是更招惹不起的州府军将。他们只能小心地扶住江遥,期待这些人手里的刀快些,免得小姐多受苦痛。

    正撕扯间,却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道:“兵曹大人要杀痴傻女子,可奴家并非痴傻,是不是弄错了?”

    开口的正是江遥的女儿江琢。

    不光是卫兵和王兵曹,连江遥都怔住了。

    他的女儿是怎么样的他是最清楚的。自小呆傻口不能言,偏偏还力气大,时常打晕婆子丫头翻墙到外面去。养了她十四年,没有听过这么囫囵的话。

    江遥甩开衙役几步扶住跪地的江琢,仔仔细细盯着她看。这的确是他的女儿,小巧的鼻子小山眉,鹅蛋脸有些肉嘟嘟的,唯一的不同是眼睛。之前如细雨般空濛的眼睛此时有了神采,透着一股子清亮。

    “琢儿……”江遥嗫嚅道。

    江琢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似乎是安抚,随即抬头面向王兵曹道:“奴家这般,是呆傻吗?”

    别说呆傻,这模样简直可以进宫选秀了。

    王兵曹心里骂了声娘。

    这真是见了鬼了。

    却见江琢缓缓站起来,双手交叠在胸前规规矩矩施礼道:“兵曹大人奉命而来,说是要杀尽许州痴傻女子。奴家是否痴傻,还请兵曹大人当面询问清楚。”

    “问……”王兵曹吞吞吐吐:“问什么?”

    眼前的女子盈盈而立,身上却似有藏不住的气势席卷而来:“《女诫》、《女训》,奴家可倒背如流;《孙武兵法》、《太白阴经》,大人也可询问一二;《四书五经》,奴家也浅显懂些,而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也可跟大人稍作切磋。只要能证明奴家不是痴傻就行。”

    王兵曹通红着脸怔在原地。

    且不说本朝女子识字的仅有官府或阔商人家,就说《孙武兵法》和《太白阴经》这些,他自己都不曾读过。而君子六艺里的骑射,他虽然不错,但是要证明一个女子不是痴傻,用得着比这个吗?

    “一定是弄错了吧。”王兵曹下意识退后一步,喝骂左右,“叫你们去请江家小姐,这请的是哪家的?”

    “这的确便是小女。”江遥道。

    王兵曹神色尴尬对着江遥拱手:“江大人的女儿既然已经痊愈,怎么不说一声呢,险些误杀了。末将这就回去禀明少府大人。”

    他说着灰头土脸告退,厅内很快就仅剩下几名衙役和江遥江琢二人。

    江琢仍站在原地,江遥脚步微晃,向江琢这边走来,一直强忍着的泪水此时落下。

    江琢看他走过来,依然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恭敬地屈膝施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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