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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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睨视江遥,心想如果这都看不出来用意,你这个澧城县令也别做了。

    然后他听到江遥道:“库银上有官府印鉴,若寻得慢了,恐怕贼人把印鉴融去。”

    郑君玥憋了一口气。

    怎么寻?饿着肚子寻吗?既然有人密报你贪污库银,又怎么会融去证据?就你这脑子还做县令呢,摆摊卖菜都会被欺负吧。

    正思索要不要用自己家夫人为自己新制的皮靴踢江遥一脚,便听到斜刺里一个声音道:“御史大人,父亲大人,母亲已在衙后备好午宴。还请赏脸移步。”

    众人向角门看去,那里立着一位女子。她十四五岁的年纪,脸蛋圆润肤色雪白,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这边。

    识得江琢的役吏都微微松了一口气,江小姐来了啊。松完气大家又觉得不妥,怎么一个小女孩倒让他们这些做惯差事的人信任起来呢。

    江遥仍然跪着,转身道:“是琢儿啊,快来见过御史大人,眼下出了要案,恐怕一时半会儿不能——”他的话顿住,因为看到江琢的手垂在身前,给他比划了个手势。

    江遥连忙改口:“不能去得快,饭菜莫要凉了。”

    说完这句,他看到江琢抿嘴点头,而郑君玥已经越过他往前走去。

    御史大人觉得心里那一股气舒坦了。

    江琢避让在角门处,待江遥陪着郑君玥走过,不由得绽开一个笑容。

    隔了多年未见,他还是一枚吃货啊。

    说起来,郑君玥还参过父亲一本。

    那时候打败西蕃得胜还朝,皇帝嘉奖扩建安国公府。工程刚开始不久,郑君玥就参父亲自持有功欺凌商户。皇帝为了防止父亲挟功做大,还就真的派人来查,并且说是为维护安国公声誉。

    查来查去,原来是因为拆了几个商户。可钱已经赔偿到位,那些商户甚至为自己能够出力还四处夸耀跟国公爷扯上了关系。

    那到底郑君玥参的哪门子本啊。

    后来还是三皇子告诉她,那几个商户里有一家卖凉皮的,口味一绝。拆掉后搬了店址,距离郑君玥家远了五条街。

    远了五条街,便常常跑去吃时卖完了。

    为了吃食不惜跟当朝权臣结下梁子?

    父亲说他是性情中人,江琢每每想起却只觉得好笑。

    其实就连这一次代天巡狩也是因为吃食。

    去年中秋后河南道出了要案,审来审去弄不明白,还死了一个知州一个通判。皇帝派官员督查,那官员也死了。京都里传得邪乎,说是谁去谁死。皇帝便在朝堂上询问谁愿意去一趟,百官肃立没人敢开口应声。这时候郑君玥兜里揣的热红薯掉了,他蹲下身捡拾红薯,被三皇子的人踢趴在地上。

    皇帝闻声道:“爱卿愿意为朕分忧啊——”

    这下不接也得接了。

    其实郑君玥是少见的清明官吏,又担御史要责。如果那时候父亲被污叛国时他在京都,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三皇子,是因为这个要把他赶出去吗?

    这么想着,江琢本来觉得轻松好玩的心,一点一点又沉了下去。

    江遥觉得油饼今日做得咸了,豌豆面有点清淡,不知道厨房听谁的指点,竟然还放了用鸡蛋、豆腐皮、金针和木耳调制成的肉末卤汁。他正想询问郑君玥用不用再做些他吃着可口的,就见御史大人自己主动添了一碗面。

    看来挺合胃口。

    桌面上只一种荤食,是江遥老家的东北蒸肉。

    看来这个是专门为自己做的。江遥夹起一片五花肉就着油饼咀嚼,再喝一口豌豆面汤,他的心情放松下来。

    饭毕,县丞在衙内留值,江遥和陈主薄带着一干衙役去库房探查。郑君玥迈着遛食一样缓慢的步子跟在他们身边,江遥只得一再让自己走慢些。

    昨日当值的两名值守已经被绑着跪在树下,一个先开口:“禀老爷,小的该死,昨夜因天冷多吃了几口酒,中间睡过去约莫一刻钟。”

    先开口的叫庞四顺,他身材矮小模样憨厚。

    另一个也开口道:“小的也吃了酒,也睡过去了。求老爷开恩啊,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稚儿,求老爷给小的留一条命啊。”

    这人叫胡庆福。

    郑君玥瞥了他一眼,心说你都五十多岁了还有三岁稚儿,也太能生养了些。又看江遥,见他凝眉沉思。却不知这江遥问案的能力如何,最好别墨迹太久。

    正想着,就听江遥冷然道:“从何处来的酒?”

    胡庆福不敢抬头,便听到庞四顺道:“不敢欺瞒老爷,是胡大哥给的酒。”

    “什么?”胡庆福大惊:“明明是你给的酒!”

    两个人吵起来,因为被绳索捆绑不能动手,只能用肩膀狠命撞向对方。衙役把他们抓住拉开,他们挣扎着往对方身上吐口水。陈班头只好上前一人给一脚,又在嘴里塞上臭袜子,他们才老实了些。

    “出门看看。”江遥不再问话,缓步向门外走去。

    门外是宽阔整洁的街道,因为晨起才洒水除尘过,稀疏的青砖缝里偶有水渍。

    江遥掀起官袍低头仔细盯着砖缝里细微的痕迹,看了一会儿又往前走一步,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踩在砖缝上。衙役们便都低头去盯那砖缝,便都跟着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走。

    对面的商户远远看过来,就见县令大人跟一众衙役一起撅着屁股在街上挪步。他皱眉也去盯那砖缝,看不出什么关窍,再看一眼那些男人,忍不住露出嫌弃的神情转身进屋。

    江遥忽然停下来道:“是车辙,请小姐过来看看吧。”

    “父亲看的不错,是车辙。”江琢低头瞧了一眼便站正身子道:“车从西边来,来时车辙浅,去时印痕深,可见在库房门口装上了重物。”

    五千两银子的确不轻,众人点头。

    郑君玥也跟着点头,心想这便对了,看来就是她帮江遥破了香山寺的案子。

    百姓们知道此处乃县衙库房,所以行车时刻意避让,这使得此处车辙还能被看出。再往前走,车辙便乱了,任江遥他们怎么瞧都瞧不出来。

    “没关系,”江琢神情泰然道:“诸位请跟我走吧。”

    众役吏不由得又松一口气,他们纷纷站直了身子,也不再费劲去看那车辙。于是便一起往东边去,约走了两柱香的功夫,穿街过巷走进一处胡同。陈主薄走得靠后些,眯眼看看胡同左右,跟身边衙役低声道:“不对吧?”

    那衙役也有些疑惑:“前面没几家人,有一个老宅子不是咱们大人的吗?”

    江遥刚到澧城上任时,因为县衙修缮,曾经在这偏巷里买了一处小宅子。那宅子破烂得很,后来他搬到县衙后想托陈主薄找个买家。陈主薄只说还是等等看有没有可能隔壁谁家出了豪商巨贾或状元及第,扩宅子拆掉吧,那样还能赔点银子。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从街道进入巷子后没了青砖铺路,那黄土路上的车辙便分外明显。

    两人压低着声音不敢再说话,只觉得六神无主。

    隔了几条街的东南边是黄府,黄巨恃正在距离大门最近的会客厅内等消息。为了避嫌他让儿子昨日午后便赶回任上,他自己安排妥当等消息。今日盯着县衙的仆人已经来报讯,说御史来了,由县衙众人引着去了库房。又等了许久,说吃完午饭后终于有了些探查的样子。

    能不能查出来呢?他在匿名密信上只说江遥贪腐库银,并未提库银藏在了哪里。只要郑君玥是个细心的,就会查一查江遥在澧城的产业,便能查出那个小宅子。

    库银就藏在宅子里卧房的床下面,他命下人偷偷挖了两晚上挖出好大一个洞。那宅子太破,下人说再挖几下房子便可能会倒掉。

    为了留下线索,他还让下人把挖出的土就堆在院子里。这下就算郑君玥脑子不灵光,也会进屋搜检一番的。

    黄巨恃这么想着,只觉得万事俱备,只觉得自己已立于不败之地。他仿佛能看到江遥头戴木枷脚挂铁链的样子,能看到江琢跪倒哭泣流落娼馆的样子。

    妙呀。

    “老爷!”正想着,出去探信的仆人回来了。

    “老爷老爷,”那仆人大叫着进来,跪地道:“御史大人和县令一行,奔咱们府里来了。”

    “哪里?”

    “老爷,咱们府里。”仆人喘匀了一口气。

    黄巨恃惊慌之下稳住心神,揣测道:莫非因为事关重大,郑君玥要跟我商量?那怎么江遥也来了?莫非是两人沆瀣一气要找我一起分了那银子?这也太大胆了吧?

    郑君玥只觉得有意思得很。

    江遥是什么样的人他也略清楚些,贪污库银?不就是因为审案子得罪了人,被编造构陷吗?所以他今日是想等江遥这个榆木疙瘩急得满头冒汗哭求自己帮忙时,他再问出江遥在澧城有何产业,然后带他去那里瞧瞧。

    至于如何洗脱江遥的罪名,那不是还有两个库守吗?出卖长官无非是为利,库守家搜一搜吓一吓,不行就试试刑具,总会招认的。不过这种事黄府肯定会择得很干净,绝对不会审到他头上。

    没想到江遥竟然看到了车辙,更没想到他唤了自己女儿来辨认痕迹,更没想到他女儿竟然把他们引到了一处破宅子外,然后江小姐道:“好生奇怪,这马车在咱们老宅这里停留少许,又离去了。”

    一干役吏脸色灰白提心吊胆,也不知道是该夸小姐能干还是该悲叹老爷倒霉。他们走进宅院,见院子里一堆土,主屋竟然塌着。

    有邻居听见动静出来,略惊慌地看着官府众人道:“可不是俺们弄塌的啊老爷,今日晨起鸡叫之时,它‘轰隆’一声便倒了。害怕惊扰老爷,咱们也没敢去报。”

    江遥神情紧张看向郑君玥,郑君玥看江小姐:“可还有别的痕迹吗?”

    江琢道:“有的,奴家见又有重些的车辙离去,显然是挪走了东西。”

    难道只是停在江宅外转移换车?役吏提着的心放下去,有几个还抚了一下胸口。于是众人又走回去,三拐两拐便到了黄巨恃府邸外,然后江遥往角门一指:“马车停在了这里,再走时便车辙很浅了。”

    那意思是,库银卸在了黄府?

    郑君玥忍不住笑起来。

    妙呀!

    这时候黄巨恃出来见客了。

    “不可能!”黄巨恃和郑君玥先前是认识的,此时寒暄过后听明白来意,脸便青了。

    郑君玥点头:“这当然是不可能!黄大人是何等人?是曾官居兵部尚书,是曾因救驾有功获赐免死铁券,是荣归故里的我朝重臣!你这小姑娘是不是看错了?”

    “没错,”江琢指着地面:“从这里后便没有车辙,只是有些脚印。”

    脚印吗?

    江遥一听女儿的话便快步过去,蹲在地上查看。

    黄巨恃府邸内外铺着昂贵的青石,靠近角门那里的确有一个明显的印痕。看样子,是粘土的鞋靴留下的。

    郑君玥皱眉:“你这小姑娘,莫要诬陷当朝元老!”

    江琢连忙屈膝:“是奴家的错,奴家……或许……可能看错了。”那小模样装的,就是一副被权势欺压不敢揭露真相的样子。

    “就说嘛,”郑君玥对黄巨恃拱手:“黄大人好生将养,我等这就回。眼下丢失库银,郑某只能持尚方宝剑,把澧城搜上一搜。不过黄大人这里郑某是不能搜的,他日还朝禀告此事,也免得陛下责怪下官不尊元老。”

    黄巨恃神情变幻。

    莫非他们没有进江遥旧宅便出来了?他说的不错,眼下只有搜城,继而肯定能把库银搜出来。这算得上大案,又关系到官员贪腐,皇帝肯定会问上一句。到时候这个郑君玥稍微说句偏话,可就对自己不利了。

    皇帝多疑,别弄出什么岔子。

    想到这里他冷哼一声侧过身子:“既然江小姐看到了脚印,老夫为了避嫌,还是请你随便进府查看吧。”

    然后他看到江琢盯着干净的地面走进角门,一行人随着她左拐右绕,直到她推开一处屋门,惊讶道:“咦?那床上是什么?”

    床上,是整整齐齐,五千两雪花银。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陈主薄冲进去抓起一把银子,喜形于色道:“大人!印鉴还有,他们还没来得及融去呢!”

    黄巨恃瞠目结舌。

    江遥大惑不解。

    而郑君玥脸上是犹疑不定,心中几乎捧腹大笑。

    他斜睨江琢,见那小姑娘偷摸揉了一下肩膀。

    很酸吧,毕竟连夜把这么些银子搬到这里。就算有马车,从门口到这间卧室,得躲避多少侍卫,得潜藏几次才能到达,有多少条臂膀也累坏了。

    郑君玥努力把脸调整成疑惑的神情,问道:“黄老大人,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请问黄老大人,这屋子是谁住的?”郑君玥神情温和,除江遥外其余人等都被关在门外,不记案卷不问罪,以示对前兵部尚书的敬重之意。

    这屋子是他儿子黄天放住的,但黄巨恃不想开口。

    他有免死铁券,他儿子可没有。

    黄巨恃被仆人扶坐在椅子上,刚坐下去便又站起来:“这是栽赃!这是陷害!”他说完看向江遥:“江大人,你身为一方父母官,库银无故跑到老夫家里,你,你该当何罪?”

    江遥一头雾水。

    这老头子是昏了头吧。

    他只好拢起衣袖施礼道:“丢失库银的确是下官失职,但好在御史大人明察秋毫,已助下官寻回。下官这就去审问库房值守,看这银子是怎么跑的。”

    黄巨恃满面铁青别过脸去,郑君玥寻了把椅子自己坐了,那样子倒像是要看江遥怎么审。

    因找回了银两,吏役激动之下比往日行动更迅速些。只一小会儿,两名库守便被衙役带到丢在地上。

    他们爬起来后跪地喊怨,但因为嘴里尚塞着臭袜子,只能“呜呜呀呀”叫唤。

    江遥抬手拔出一人嘴中堵塞之物问:“庞四顺,你说那酒是胡庆福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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