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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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琢急于想回到馆驿沐浴换衣,但一路上郑君玥喋喋不休。

    “江县令可不懂得如何杀马,你的师父到底是谁?”

    “本官曾跟禁军一起聊过如何杀马,第一需用寸力,第二需角度合适,第三需知马骨结构。你是如何做到的?”

    “江县令还让我看顾你,我看本官以后就靠你保护了。”

    江琢停下来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大人你请我来可没有说要请我保护,如果需要保护的话,得付薪资了。”

    郑君玥被她噎得顿住,继而又道:“可以,眼下刚找出些眉目就被人借惊马刺杀,我看本官得弄些贴身护卫了。”

    江琢快步向前走去:“那便不需要奴家了,郑大人保重啊。”

    郑君玥小步快跑几乎跟江琢寸步不离。

    墨香看到江琢浑身是血地回来几乎晕厥过去。江琢拎起她的肩膀摇晃,担心她晕了就没人帮忙。

    “先去叫店家打水过来,你去街上买新的浴桶,要高些的。”

    墨香呆怔地点着头被她塞出去。过了一刻抱着浴桶回来,店家的热水也到了。

    江琢褪去衣衫滑入热水,在缭绕的雾气中长长吐了一口气。

    她可以当街杀马,是谁教的呢?

    她有两个哥哥,大哥出生时父亲寄回的家书上提着李贺那一句诗词:“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所以族里做名牒时便给大哥取名岳钩,有承父志建功业之意。

    大哥天资卓越,五岁便能骑在马上晃悠,七岁学刀法,十二岁便跟禁军统领过了二十招不败,是安国公府未来的希望。她仰慕大哥,刀法剑术也大多是大哥教的。

    母亲怀二哥时父亲在西北打仗,因孤军深入祁连山,两个月未传一封家书回来。母亲担忧之下早产,二哥未满周岁便差点夭折。他的名字是母亲起的,单字一个“萱”,虽然有些女气,却是为了好养。

    萱哥长大后果然身体很不好,常年咳嗽偶尔又呕血,太医嘱咐尽量不要出门。萱哥便常常看着她和大哥纵马而出,而他自己却只能在房间里读书下棋研习兵法。萱哥性子温和也最疼她,大哥逼着她练剑伤了胳膊,回去后都是萱哥一遍一遍给她热敷。有一次她脚扭了却想看上元灯展,萱哥背着她逛了一整条街。她惹祸了也是萱哥担着,因为体弱不经责打,父亲便只能放过。

    所以她的剑术刀法是大哥教的,她的兵法谋略,是萱哥教的。

    可是她那么飞扬的大哥,那么被寄予厚望的大哥,已经被乱箭射杀。而她死前用身子挡住了府中暗道,也不知道萱哥有没有逃走。

    所以她一定要复仇,一定要回京,一定要护着她的萱哥。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江琢把头深深埋进水里,在水流的抚慰下渐渐安静下来。

    不能急,不能急,她的敌人是李氏皇族,她若着急,便是万劫不复。

    许是近日瘦了不少,江夫人准备的衣服穿起来都有些松。墨香用随身针线在衣襟处收了几针,裹着肩膀的窄袖小衫才不至于从江琢身上掉下去。

    昨日又是验尸又是斩马,她晨起时便觉得胳膊酸痛。这具身子还有些肉呼呼,也不够结实,以后若是骑马或者拉弓射箭肯定是不行的。考虑到这个,江琢决定去街市上快步走过一圈锻炼。

    刚拉开门,便见郑君玥站在外面在等她。可余光之下走廊里怎么那么挤?江琢走出来看,见馆驿二楼密密麻麻都是兵丁护卫。

    江琢觉得如果这些人跟郑君玥一起出门,那简直就是一道肉墙。

    “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吧?”她啧啧两声道。

    郑君玥摇摇头一本正经:“本钦差身负要职,这都是朝廷对大人我的关怀,不好推辞。”

    明明就是怕死吧?怎么昨日里不见朝廷关怀你?

    江琢抿嘴轻笑,郑君玥又道:“楼下布了早饭,边吃边说吧。”

    是香糯的红豆粥搭配猪肉锅贴,又有腌萝卜和芝麻酱豆腐解腻。江琢正觉得饿,没跟他客气便先去喝粥。见郑君玥看着她不动,问:“怎么了?”

    郑君玥微怔之下道:“本官怕有毒,所以先等等。”

    江琢大笑一声去拿锅贴,左手一个右手一个,郑君玥这才等不及,连忙也用筷子夹了一个过去。

    “说起来,”他脸上的笑收回去,淡淡道:“本官也曾识得一名女子,纵然是在陛下赐宴的大殿里,也从不等尊长先下著,礼官还未念完祝词她便先吃起来。”

    江琢停住,抬头看他道:“有这样的人?”

    “是,”郑君玥摇着头:“非常目无尊长,非常藐视礼法。”

    江琢抿嘴,眼中却划过一抹灰烬般的暗色:“如此女子,也无人苛责吗?”

    郑君玥露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可不是?你说气人不气人!”

    江琢忽然明白过来,她笑着道:“你也想吃对不对?”

    郑君玥哼了一声低头喝粥,过了许久才有些幽怨道:“那祝词真的非常长。”

    江琢大笑起来,引得护卫兵丁紧张一瞬。

    那祝词真的很长,而她常常很早便饿了。父亲大人坐在她对面,见她把二哥给她的糕点袋堂而皇之打开往嘴里塞吃食,便常偷摸瞪她。大哥也似铁打般,虽然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也都能捱到最后。只有她,以为那些皇族贵胄都像他们说的那般对安国公府格外恩宠,所以肆无忌惮。

    如今再不会了。

    因为就连去安国公府求娶她数次不成的三皇子,也实打实给了国公府致命一击。

    这么想着,江琢低头安静地吃饭。郑君玥也突然安静下来,腌萝卜在他唇齿间被咬碎的声音轻轻的,他夹着豆腐去蘸酱时动作很慢。也不知是怕豆腐碎掉,还是心情像她一样,忽然不好了。

    两人饭毕去案发现场。护卫远远跟着,果然如一堵肉墙。

    田大是义阳茶商,在河南道的汴州和洛阳都有住处。他随身只一名小厮,交代说田大去年中秋节前去洛阳送茶,回来后便把银子存在钱庄,汇票交给小厮让带回义阳交给夫人。小厮不疑有他很快便动身,回来后却听说邻居发现田大被人打死在院子里。

    当时汴州通判审理此案,探查得知田大三年前以很低的价格购买了罗有金的房子。今年回来住时罗有金反悔,拿了地契想赎回房子,故而两人当街对骂。通判便差吏役去寻罗有金,结果寻到时罗有金已经溺毙。

    故而通判便欲判罗有金杀人后畏罪自杀,可是案卷刚送到知府手里,通判也死了。

    “本官明察秋毫,不认为田大是被杀。”

    江琢和郑君玥站在田大的宅院里,郑君玥指着地上一处道:“当时田大便死在此处,可本官却发现屋中多处便溺之迹,门锁又是从外面撬开。这便说明田大曾长时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江琢走进屋子查看细微的痕迹,过了很久后抬头道:“如大人所说,他是被人从床上拖下来伪装了伤痕。”

    她说着从地板砖缝内捏起一块泥土,那土呈灰紫色。

    “这是——”

    “伪造伤痕的榉树汁液,”江琢道:“当时田大就躺在这里,有多余的汁液从他身上流下来滴落进砖缝。他们擦干了地砖,土缝里的却无法清除。”

    这便对上了。

    江琢又走到门口挡板处细看,过了许久道:“已经半年了,隐约只看出凶手有点跛脚,似乎左腿受过伤。”

    郑君玥凝眉点头,自言自语道:“本官借吃喝之名在汴州探查半年,听这周围小掌柜们串联出田大的只言片语,知道他往洛阳送货是送给一个大户。会是谁呢?田大又是听到了什么,能让他回来干脆饿死在屋子里,以免招致更大的麻烦?”

    江琢冷然道:“洛阳大户,不会是节度使大人吧?”

    “嘘。”郑君玥看看院子里密密麻麻的护卫,示意她噤声。

    “判案不能靠猜测。若是他招惹了洛阳的人,那么被人百里追踪回来,又不准他自杀以免被人怀疑,那么这杀手在汴州会留下什么痕迹呢?”

    江琢慢慢走进院子,日光已经有些温暖,照在身上驱走了屋内带出的湿寒。

    她淡淡道:“只要是人,必然需要吃喝夜宿。”

    “对!”郑君玥猛然抚掌后转身下令:“你们把汴州所有客栈、馆驿去年七八两月的住宿名单要来。”

    “送来这里吗?”有护卫问。

    郑君玥摇头:“送去汴州府衙。”

    府衙内的灯火亮了一个晚上。数十吏役把顾客名字抄录在一起比对户址,到最后寻到三十多人录档地址是洛阳府。郑君玥让司户参军差人去洛阳寻调出这些人的户档,他又看了一日,一一排除。

    又一个清晨,郑君玥抬起头时只觉得眼圈乌黑头脑发晕,正巧司理参军曹毕请江琢来签勘验函文,他便唤江琢过来看。

    江琢一本一本翻过店家的录档,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郑君玥端着一碗老鸭汤过来,闻言凑过头来。

    “怎么?”

    “他们没发现吗?”江琢随手打开三家客栈的录档,翻到一处后停下道:“这三家,相继有一男子来住店,住店时间连续,只有一晚上没有住。他为什么不停换店址,而他没有住的那一晚,去了哪里?”

    郑君玥看向那个名字,嘴中念道:“付山斗。”

    瓷勺轻轻磕碰碗壁,又念一声:“付山斗。”

    他眉心闪过一抹困惑,继而忽然把汤碗塞给江琢,转身去扒拉那厚厚的户籍。继而道:“没错,这个人我认识。”

    “是谁?”

    “他祖籍就在汴州,眼下在——”

    郑君玥忽然停下来,确认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便又去关闭门窗,这才转身看着江琢道:“眼下他在洛阳府,洛阳节度使孟长寂,是他的长官。”

    孟长寂。

    江琢的眸子猛然亮了一瞬。

    而郑君玥却颓然坐下来道:“本官不想管了,本官要回家。”

    河南道节度使孟长寂,其父孟渊曾经做了二十年江南两道行军大总管兼河南道节度使,后因急病无法主政。朝廷怜悯,为示皇恩浩荡便让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孟长寂承袭节度使位。任上七年,孟长寂整备军务、减轻赋税、赏垦田惩恶官,把河南道经营得一派欣欣向荣之色,颇得百姓爱戴。

    要说他有什么毛病,那便是坊间传言他日日与男人共宿,有断袖之癖。

    要说他有什么可怕,那便是目前他的姑母孟氏,是当今正宫皇后,太子嫡母。

    所以郑君玥觉得他不敢招惹也不能招惹,干脆回京去御前大哭,承认自己是窝囊笨蛋迂腐脑子里有浆糊,这案子他破不了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一边跟江琢抱怨,还真就流下了两滴清泪。

    情绪酝酿得也太早了。

    “不至于吧?”江琢坐在他面前,用手肘支着脑袋歪头看他:“那孟长寂有断袖之癖,刚巧御史大人您年届三十风流倜傥,除了小腹微有隆起,面貌俊秀万中无一。到时候您——”

    郑君玥羞红了脸猛然起身:“你这小姑娘——”说到此处又似乎想起什么,缓缓坐下道:“说起来江县令每年都应该会去节度使府考功表绩,你可曾听说过他喜欢什么吗?”

    看来是必须过去一趟,故而要带些礼物了。

    江琢认真想了想。

    江县令的女儿可能不知道孟长寂喜欢什么,但是岳芽是知道的。

    她很小的时候孟渊便是河南道节度使,那时候父亲还未获封安国公,他们一家都住在汴州。有一年秋天他陪父亲去节度使家贺寿,节度使府挺多小孩子,他们玩闹间便听说府后有很大的菜园子。

    岳芽兴冲冲去摘菜,然后便跟孟长寂扭打在一起。她哭着去找大哥告状,大哥才不管他父亲官职比自己爹高,把孟长寂打得满地找牙。然后大哥又被父亲揍了一顿,回家躺在床上许久不能起身。

    打架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岳芽摘了孟长寂种的菜。

    你说好笑不好笑,一个堂堂节度使家长公子,爱好种菜。

    “他喜欢种菜?”郑君玥也觉得莫名,他脑中闪过一大车菜名,还是觉得罢了。

    堂堂御史钦差,总不能带个南瓜前去拜访。

    “此事先放放,”郑君玥道:“劳烦江小姐跟本官一起分析案情。”

    现在的案情是:茶商田大很可能是在洛阳节度使府看到听到了什么,然后认为自己必然遭人追杀。为免祸害妻小,他情愿把自己锁在屋中饿死。洛阳那边果然派人前来追杀,便是节度使府都尉付山斗。付山斗到了汴州一看,田大自杀了。因为查田大必然会查到节度使府,所以付山斗把跟田大有过争吵的罗有金杀死做替罪羊。

    当然,就算田大不自杀,罗有金也很可能被设计成杀害田大的凶手。

    那么,通判又是为何被毒死呢?

    通判原本就要判罗有金杀田大了,却被毒死。这案子此时才被知府重视起来。

    江琢问:“郑大人在此处探访,还查出什么线索了吗?”

    郑君玥抬手揉着太阳穴:“通判是在府衙里死的,他那晚在衙门轮值,第二日晨起同僚见他久不出门,推门去看便见他已经死了。”

    江琢验过尸,知道他是被毒死的。

    而郑君玥已经查明,通判平日里有轻微的缠喉风,晚上睡前必喝一口蜂蜜。药就下在蜂蜜里。

    “那知府呢?”江琢问。

    “知府是被砍死,杀他的是街巷上一醉酒疯汉。那日知府从衙门回家路上突然想去听曲子,疯汉钻进楼内一顿乱砍。知府那日没带护卫,便死了。”

    “听曲子。”江琢慢慢去打开一扇窗户,好让清晨的凉风吹散些晦气。

    郑君玥也起身去开别的窗,顺便唤差役进屋奉茶。

    “是,”他吃一口浓茶,淡淡道:“那疯汉砍死知府后从窗口跃下,脑袋正磕在石板上,可谓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又似是随机杀人。

    “可郑大人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巧合。”江琢道。

    郑君玥放下茶盏紧锁眉头:“本官借着去香月楼吃灌汤包子见了那日唱曲的姑娘,那姑娘家世清白,她说知府大人见她的第一句话是:‘我来了,你说吧。’刚说完这句,醉汉便闯了进来。”

    也就是说知府不带护卫从衙门亲自去往香月楼,是因为他以为那唱曲姑娘会告诉他什么事。

    或许是什么跟案情相关的事。

    郑君玥点头:“此事因为知府被杀,彻底引起了朝廷的注意。陛下便委派刑部员外郎裴钟音来查,而裴钟音以善断奇案出名。他死在郊外,而方向,正是洛阳府的官道。”

    案上插着几枝桃花,此时含苞待放隐隐可见红色。江琢的视线盯着那桃花许久,突然道:“奴家认为郑大人若想判案,需先做一件事。”

    “何事?”

    江琢的视线从桃花上移开,冷然道:“需找出这汴州府衙内的内奸。”

    室内陡然冷了几分。

    “莫非——”郑君玥说到此处突然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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