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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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识归位,江琢意识到有人到了。

    有人到了,她若杀了三皇子,便会牵连到江遥一家。

    把她当作女儿,送马车、银子、吃食给她,心心念念惦记着她的江遥一家。

    可剑已收势不及,一柄飞刀从墓门口飞来,把剑打偏一寸。

    只这一寸之差,剑钉在了墓室的墙壁上。

    一身黑衣,腰里挂着葫芦的孟长寂从墓门口跑来。

    这个时候,李承恪反击了。

    他的双手迅速抬起,在江琢因为短剑钉入墙壁无法施展的时候,用手钳制住了她的脖颈。

    细嫩的,挺拔的,似乎一掐即断的脖颈。

    自己是来杀她的,她应该是江琢,是京兆府一名仵作,是卑贱得如同尘埃的人。

    可她刚才舞剑刺来时,为什么如同有另一个魂魄扑面而来。

    那是他失去了的,再也回不到手心的魂魄。

    “你是谁?”他又问了一声。这声音因为剧烈变动的情绪变得有些嘶哑,似有个恶鬼在心中探出手来,扯动他的嗓子。

    江琢挣扎了一下,孟长寂已经冲过来掰开李承恪的手,把江琢从他的压制中救出。

    “误会了误会了,”他解释道:“这位姑娘不是盗墓的,肃王你太紧张了。”

    是呀,这是在刘才人的墓中。他因怀疑她盗墓而出手,她因为自卫而反抗。孟长寂一句话,给了两个人台阶下。

    “是吗?”李承恪的手臂缓缓垂下,收剑入鞘道:“看来这位姑娘是节度使带来的。”

    很好,不再假惺惺喊小爷表弟了。孟长寂在心里说。

    他笑着扯住江琢的胳膊把她向后拉动,发现李承恪深邃的眸子始终把视线黏在江琢的脸上。

    “这位是陛下钦定指给京兆府协同办案的江小姐,乃澧城县令之女。”孟长寂一边说一边转身看一眼冰棺道:“皇后殿下因担心刘氏尸身保存不当,让江小姐把这一块墨玉给她放在口中。”

    说着也不见他从何处摸出一块蝉蜕大小的玉,放进江琢手中道:“你把玉忘在我那里了,还麻烦小爷跑来一趟。”

    李承恪这才把视线挪开,看到冰棺中刘氏的嘴果然被撑开,冷肃道:“既然如此,便放进去吧。”

    他何尝不知道这只是孟长寂的托词,但你们既然要演戏,那本王就陪你们演。

    江琢在心内冷笑一瞬。

    放就放,这玉又不是我的。她转身走过去,轻轻收起牛角板,把那块墨玉滑入刘氏口中。等刘氏双唇缓慢闭合,之前有些狰狞的神情也不见了。

    真不知道刚才她那让人悚然的表情,是自己看错了还是当真出现过。

    背对李承恪,孟长寂用探寻的目光看向江琢,江琢朝他点了点头。他明白对方已经有所查证,可以离去了。

    “肃王殿下,”孟长寂转身道:“时候不早,你还要在这里待一会儿吗?”

    阴森森的枉死之人陵墓,神经病才想待一会儿吧。李承恪斜睨孟江二人一眼,手按在晓山剑上晃悠悠出去了。

    他的脚步很轻,如同鬼魅一般。

    江琢的视线在晓山上停留一瞬,低下头褪去羊皮手套。

    终于还是见面了啊,作为仇人。

    两根碗口粗的红木被打横钉在房间里,腾空三尺多高,中间留了半米多宽的距离。岳萱正站在红木中间。

    他今日的头发用白玉束起,身穿蜀丝交领窄袖上衣,领口处绣着对鹿纹。腿上是紧口青色跨褶裤,脚蹬一双软靴。在孟长寂边啃鸭梨边递过来的目光中,岳萱左腿用力,缓缓从轮椅上站起,接着双臂按住牢固的红木,往前轻挪。

    才走五步,他额头上便渗出细密的汗珠。

    “喂,小草,”孟长寂忍不住道:“你别逼自己啊,骨头还没长好就走,以后变成个瘸子。”

    岳萱轻抿嘴角,把身体的重量挪到双臂上,疼痛的小腿微微歇息一瞬,缓缓道:“你有空说风凉话,不如把刘氏的事说下去。”

    转移注意力的确是个法子。

    孟长寂大口咬掉最后一块梨肉,把梨核丢进果盘,蹙眉道:“江琢那丫头验得很清楚,刘氏是被人灌了毒酒。姑母愤怒异常,我安抚了许久才离去。”

    即便知道刘氏被灌毒,皇帝也已经贬黜太子,这件秘辛只能揭过不提。

    况且并不知道太子为何亲口承认玷污刘氏,所以就算辩到皇帝面前,也没有任何意义。

    岳萱再挪一步,摇晃间如同重新学走路的孩童。

    孟长寂等他略走稳了些,继续道:“因为三皇子出现在刘氏墓中,居心便昭然若揭,姑母多少明白了些,也疑心宫中有三皇子的眼线。”

    委托孟长寂找江琢验尸时,宫中必然没有多少人。如今三皇子恰巧便出现,且跟江琢动了手。皇后那么聪明的人,多少也会猜测出三皇子跟太子被废黜的事脱不了干系。

    那跪在大明宫外求情的戏码,不过是在表演兄弟情深罢了。

    豆大的汗珠从岳萱额头、脸颊、脖子落下,拍打在地上渗入青石缝隙。他显然是疼极了,脸色惨白却不肯让脚步停下。孟长寂抿着嘴并不劝他,直到他走到尽头,才迅速挪了个春凳在他身子底下。岳萱就势坐下,微微喘息片刻。

    “三皇子的眼线遍布宫中,还好你的‘雀听’最近恢复得也不错。若不是探查出他要去刘氏墓中,小爷我也不能恰好赶到。”孟长寂说着示意下人用抹布把地面上的汗珠擦净,防止岳萱走回去时滑倒。

    “是,”岳萱说着勉力站起,转过身准备再走一遍:“你若去晚了,那江小姐便遭不测。”

    “这你却猜错了!”孟长寂打断他,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小爷我如果去晚了,我那个糟心表哥便命丧黄泉掉了脑袋。”他说着用食指比作短剑,模仿当时江琢的动作,猛然戳向自己脖子。

    岳萱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他。

    “这么厉害!”他惊叹道。

    孟长寂撇嘴点头:“虽然之前曾经连杀一队五城兵马司,但却不知道竟然连三皇子也打得过。这要么是那小子分了神,要么是她的确资质过人剑术高超。这天下有谁教徒弟能教得比禁军统领还好呢?”

    孟长寂猛然摇着头:“小爷想不通。”

    “不急,”岳萱眸子微微收敛:“去河南道探听消息的人快回来了,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你治下的江县令,是怎么教出了这么一个女儿。”

    宗肃亲王府内,三皇子李承恪正在用一块棉布擦拭晓山剑刃。他擦得细心认真,一边擦一边低低对着剑说话。

    “好想杀人啊。”

    手指划过被开了双刃的剑身,一抹红色的血珠便随即挂在上面。他把弄着那滴鲜血,让它在剑刃上游走却不至于掉落下去。

    这时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

    “殿下,”一个男人在殿外施礼:“末将给您送来了礼物。”

    李承恪抬头,见禁军都尉刘瑾身后跟着个被兜帽遮掩住形容的女子。

    “是奸细吗?”李承恪抬头看。

    这半年来大弘周边国境不安,渗入京都的奸细越来越多了。

    刘瑾的神情里有一种莫测的笑,他亲自走到那女子身后,掀开了她头上的兜帽。

    “殿下你看,她像谁?”

    李承恪持剑起身,缓缓上前几步,并没有留意那女子的长相,淡淡道:“不要跟本王卖关子。”

    刘瑾一张脸笑成了橘子皮。那女子含羞带笑微垂着头,刘瑾一把托起她的下巴,低声道:“殿下看她的眼睛,像不像那个人?”

    李承恪已经觉得不耐烦,他勉强朝那女子看去。一张明艳的脸盘上洼着空濛却又明亮的眼睛,不算太大,却神采出众。见李承恪看过来,她脸颊微红,眼中有欲拒还迎的情谊。

    李承恪走到刘瑾身前:“你说明白,她像谁?”

    刘瑾把手拢在嘴角,低声道:“殿下,像那个……安国公府……岳——”

    “芽”字还未出口,刘瑾便闷哼一声向后退去,“噗嗤”一声,李承恪把晓山剑从他腹中抽出。

    刘瑾跪在地上身子蜷缩颤抖,

    “你也配叫她的名字?”李承恪冷冷道。

    刘瑾脸上还带着笑,神情却扭曲起来,大片的鲜血在他身子下缓慢铺开,渗入地砖,往女子那里流去。

    在生命最后的一瞬间,他看到三皇子狰狞的恨意。

    才反应过来的女子大叫一声往后退,因为先前是跪着的,此时只能四肢并用向后爬。

    李承恪剑意森然:“你也配长得像她?”

    他说着向那女子走近几步,像是猫在玩弄逃不出手掌的老鼠。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女子瘫倒在地花容失色哭道:“奴婢是京郊卖艺的,刘瑾威胁班主说如果不把奴婢交出来,就杀了全班上下。”

    “卖什么艺?”李承恪把剑轻轻收回一寸,突然似想起了什么道。

    “皮,皮影戏。”女子慌乱道,为了活命,她又加了一句:“奴家会唱曲,会唱《采莲怨》,还会《西厢记》。”

    李承恪一时神情微怔。

    ——“宫里中秋家宴,父皇邀请了国公爷,你来吗?”他曾经站在国公府后院,看岳芽正在漫不经心地投壶,有几分紧张地发出邀请。

    “不去,”箭矢稳稳落入壶中,她在轻轻跳跃间有一种自然的灵动:“我要偷摸陪萱哥去看皮影戏。”岳芽丢给他几支箭矢,往后院一处看了看。那里坐着她的二哥,正在斑驳的树影下翻阅一卷竹简。

    她平日里家教严苛,不允许夜里出门,就盼着国公爷和夫人一起宫内赴宴,她好溜出去玩。

    可李承恪太想让她去了,就连宫内御宴上的菜式,他都按照岳芽的口味偷偷换了御膳房的单子。一想到皇帝将要吃到平日里讨厌的肘子,而皇后将不得不喝下岳芽喜欢的太禧白烈酒,可岳芽本人正在宫外看皮影戏,李承恪就忍不住焦虑。

    所以他缠着当时已经身为昭仪的母亲给国公夫人去了一封书信,国公爷这才带着满脸不情愿、不等礼官念完祝词就开始吃的岳芽来了。

    她到底是没有看成皮影戏。

    想到这里李承恪看向那女子道:“本王可以让你活命,但你需要替本王办一件事。”

    那女子捡回一条命,忙磕头道:“听从殿下吩咐。”

    出京都往南三十里,玉山脚下有一片盛开了杏花的林子。这林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种下的,经过官道的人忽然便发现今春这里开满了杏花。

    顺着林子往里去,有一座无主孤坟。

    坟上立着座碑,没有碑文,清洁的碑面上刻着一把剑。

    这天夜里,有一个皮影戏班悄悄潜入,在杏花林前搭了个台子。戏班众人战战兢兢,打着灯笼演完了《西厢记》和《嫦娥奔月》。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看那星河滔滔一去不返,我若持剑斩断,佳人可能入梦……”

    “吾宁弃了这广寒这桂树,吾宁被斩作蝼蚁落入人间,只要那人儿啊,还等在原地……”

    ……

    夜色中,三皇子李承恪背靠杏树面朝墓碑,把一壶清酒倒入泥土。

    “芽儿,这皮影戏,本王请了。”

    不但春妍夏亦佳,随缘花草是生涯。

    小桌在二楼,临窗,可看见外面热闹的景象。女人从青楼扯出自家相公,怒骂着当街便捶打起来;逃学的孩童被家里大人拎着耳朵回去,书袋里跳出几只青蛙;迎面撞在一起的男女青年一个打躬作揖一个掩面微笑,快步走开间掉落帕子;摆着卦摊的半瞎子招呼那青年,来来来,算一下姻缘。

    江琢看了许久才收回视线。

    店里的伙计采了新开的睡莲插在绿瓷瓶里,虽然香气遮不住胡椒在烤肉上呲呲作响冒出的味道,但也是赏心悦目的。郑君玥用热手巾擦干净手,拿起羊排咬下一口。

    “如何?”江琢道。

    郑君玥没有立刻回答。他细细吃了这一口,让鲜嫩的羊肉在唇齿间化开咽下,又用筷子夹了胡葱丝扫走稍稍的油腻感,这才大声赞道:“这么好吃,我这个长在京都的人都不知道。”

    “这家店刚开不久。”江琢微笑着也捏起一根羊排。吃羊排不需要筷子,就用手拿起,在大快朵颐间抛去繁文缛节,香得肆意,吃得过瘾。

    她吃完一根,眼见郑君玥已经快吃完一盘,不由得笑道:“不要急,奴家已经让伙计再烤好一份给你带上,回去给夫人尝鲜。”

    郑君玥想要摆手,可手里拿着羊排,于是他只好摇头道:“不用,明日本官便带夫人来。”

    江琢含笑低头继续吃起来。这时窗外街道上忽然传来马蹄声,有人厉声喊道:“捉拿漏网反贼,挡着格杀勿论!”

    漏网反贼……

    江琢往外看了一眼,见有个二三十人的马队拉着个空牢笼往城门口冲去。两边百姓有的退让不及,被烈马撞翻在地。

    “这是做什么?”江琢心神微惊。

    郑君玥露出一丝嘲弄的笑:“今日早朝,宰相元隼说岳家逃走的那个二公子,被人在平凉捉住。如今该是卫兵得了陛下的旨意,快马去索拿回来吧。”

    岳家逃走的二公子。

    萱哥!

    江琢猛然站起来,手中羊排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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