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晚饭花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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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昙花茁了骨朵儿了!

    李小龙上课不安心,他总是怕昙花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开了。他听说昙花开无定时,说开就开了。

    晚上,他睡得很晚,守着昙花。他听说昙花常常是夜晚开。

    昙花就要开了。

    昙花还没有开。

    一天夜里,李小龙在梦里闻到一股醉人的香味。他忽然惊醒了:昙花开了!

    李小龙一骨碌坐了起来,划根火柴,点亮了煤油灯:昙花真的开了!

    李小龙好像在做梦。

    昙花真美呀!雪白雪白的,白得像玉,像天上的云。花心淡黄,淡得像没有颜色,淡得真雅。她像一个睡醒的美人,正在舒展着她的肢体,一面呼出醉人的香气。啊呀,真香呀!香死了!

    李小龙两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昙花。看了很久,很久。

    他困了。他想就这样看它一夜,但是他困了。吹熄了灯,他睡了。一睡就睡着了。

    睡着之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昙花开了。

    于是李小龙有了两盆昙花。一盆在他的床前,一盆在他的梦里。

    李小龙已经是中学生了。过了一个暑假,上初二了。

    学校在东门里,原是一个道士观,叫赞化宫。李小龙的家在北门外东街。从李小龙家到中学可以走两条路。一条进北门走城里,一条走城外。李小龙上学的时候都是走城外,因为近得多。放学有时走城外,有时走城里。走城里是为了看热闹或是买纸笔,买糖果零食吃。

    从李小龙家的巷子出来,是越塘。越塘边经常停着一些粪船。那是乡下人上城来买粪的。李小龙小时候刚学会折纸手工时,常折的便是“粪船”。其实这只纸船是空的,装什么都可以。小孩子因为常常看见这样的船装粪,就名之曰粪船了。

    沿越塘的坡岸走上来,右边有几家种菜的。左边便是菜地。李小龙看见种菜的种青菜,种萝卜。看他们浇粪,浇水。种菜的用一个长把的水舀子舀满了水,手臂一挥舞,水就像扇面一样均匀地洒开了。青菜一天一个样,一天一天长高了,全都直直地立着,都很精神,很水灵。萝卜原来像菜,后来露出红红的“背儿”,就像萝卜了。他看见扁豆开花,扁豆结角了。看见芝麻。芝麻可不好看,直不棱挺,四方四棱的杆子,结了好些带小毛刺的蒴果。蒴果里就是芝麻粒了。“你就是芝麻呀!”李小龙过去没看见过芝麻。他觉得芝麻能榨油,给人吃,这非常神奇。

    过了菜地,有一条不很宽的石头路。铺路的石头不整齐,大大小小,而且都是光滑的,圆乎乎的,不好走。人不好走,牛更不好走。李小龙常常看见一头牛的一只前腿或后腿的蹄子在圆石头上“霍——哒”一声滑了一下,——然而他没有看见牛滑得摔倒过。牛好像特别爱在这条路上拉屎。路上随时可以看见几堆牛屎。

    石头路两侧各有两座牌坊,都是青石的。大小、模样都差不多。李小龙知道,这是贞节牌坊。谁也不知道这是谁家的,是为哪一个守节的寡妇立的。那么,这不是白立了么?牌坊上有很多麻雀做窝。麻雀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地叫,好像是牌坊自己叽叽喳喳叫着似的。牌坊当然不会叫,石头是没有声音的。

    石头路的东边是农田,两边是一片很大的苇荡子。苇荡子的尽头是一片乌蒙蒙的杂树林子。林子后面是善因寺。沿石头路往善因寺有一条小路,很少人走。李小龙有一次一个人走了一截,觉得怪瘆得慌。

    春天,苇荡子里有很多蝌蚪,忙忙碌碌地甩着小尾巴。很快,就变成了小蛤蟆。小蛤蟆每天早上横过石头路乱蹦。你们干吗乱蹦,不好老实待着吗?小蛤蟆很快就成了大蛤蟆,咕呱乱叫!

    走完石头路,是傅公桥。从东门绕过来的护城河往北,从北城绕过来的护城河往东,在河里汇合,流入澄子河。傅公桥正跨在汇流的浦上。这是一座洋松木桥。两根桥梁,上面横铺着立着的洋松木的扁方子,用巨大的铁螺丝固定在桥梁上。洋松扁方并不密接,每两方之间留着和扁方宽度相等的空隙。从桥上过,可以看见水从下面流。有时一团青草,一片破芦席片顺水漂过来,也看得见它们从桥下悠悠地漂过去。

    李小龙从初一读到初二了,来来回回从桥上过,他已经过了多少次了?

    为什么叫作傅公桥?傅公是谁?谁也不知道。

    过了傅公桥,是一条很宽很平的大路,当地人把它叫作“马路”。走在这样很宽很平的大路上,是很痛快、很舒服的。

    马路东,是一大片农田。这是“学田”。这片田因为可以直接以护城河引水灌溉,所以庄稼长得特别地好,每年的收成都是别处的田地比不了的。

    李小龙看见过割稻子。看见过种麦子。春天,他下了马路,从麦子地里走,一直走到东门口。麦子还没有“起身”的时候,是不怕踩的,越踩越旺。麦子一天一天长高了。他掰下几粒青麦子,搓去外皮,放进嘴里嚼。他一辈子记得青麦子的清香甘美的味道。他看见过割麦子。看见过插秧。插秧是个大喜的日子,好比是娶媳妇,聘闺女。插秧的人总是精精神神的,脾气也特别温和。又忙碌,又从容,凡事有条有理。他们的眼睛里流动着对于粮食和土地的脉脉的深情。一天又一天,哈,稻子长得齐李小龙的腰了。不论是麦子,是稻子,挨着马路的地边的一排长得特别好。总有几丛长得又高又壮,比周围的稻麦高出好些。李小龙想,这大概是由于过路的行人曾经对着它撒过尿。小风吹着丰盛的庄稼的绿叶,沙沙地响,像一首遥远的、温柔的歌。李小龙在歌里欢快地走着……

    李小龙有时候挨着庄稼地走,有时挨着河沿走。河对岸是一带黑黑的城墙,城墙垛子一个、一个、一个,整齐地排列着。城墙外面,有一溜墓地,长了好些狗尾巴草、扎蓬、苍耳和风播下来的旅生的芦秫。草丛里一定有很多蝈蝈,蝈蝈把它们的吵闹声音都送到河这边来了。下面,是护城河。随着上游水闸的启闭,河水有时大,有时小;有时急,有时慢。水急的时候,挨着岸边的水会倒流回去,李小龙觉得很奇怪。过路的大人告诉他:这叫“回溜”。水是从运河里流下来的,是浑水,颜色黄黄的。黑黑的城墙,碧绿的田地,白白的马路,黄黄的河水。

    去年冬天,有一天,下大雪,李小龙一大早上学去,他发现河水是红颜色的!很红很红,红得像玫瑰花。李小龙想:也许是雪把河变红了。雪那样厚,雪把什么都盖成一片白,于是衬得河水是红的了。也许是河水自己这一天发红了。他捉摸不透。但是他千真万确看见了一条红水河。雪地上还没有人走过,李小龙独自一人,踏着积雪,他的脚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地响。雪白雪白的原野上流着一条玫瑰红色的河,那样单纯,那样鲜明而奇特,这种景色,李小龙从来没有看见过,以后也没有看见过。

    有一天早晨,李小龙看到一只鹤。秋天了,庄稼都收割了,扁豆和芝麻都拔了秧,树叶落了,芦苇都黄了,芦花雪白,人的眼界空阔了。空气非常凉爽。天空淡蓝淡蓝的,淡得像水。李小龙一抬头,看见天上飞着一只东西。鹤!他立刻知道,这是一只鹤。李小龙没有见过真的鹤,他只在画里见过,他自己还画过。不过,这的的确确是一只鹤。真奇怪,怎么会有一只鹤呢?这一带从来没有人家养过一只鹤,更不用说是野鹤了。然而这真是一只鹤呀!鹤沿着北边城墙的上空往东飞去。飞得很高,很慢,雪白的身子,雪白的翅膀,两只长腿伸在后面。李小龙看得很清楚,清楚极了!李小龙看得呆了。鹤是那样美,又教人觉得很凄凉。

    鹤慢慢地飞着,飞过傅公桥的上空,渐渐地飞远了。

    李小龙痴立在桥上。

    李小龙多少年还忘不了那天的印象,忘不了那种难遇的凄凉的美,那只神秘的孤鹤。

    李小龙后来长大了,到了很多地方,看到过很多鹤。

    不,这都不是李小龙的那只鹤。

    世界上的诗人们,你们能找到李小龙的鹤么?

    李小龙放学回家晚了。教图画手工的张先生给了他一个任务,让他刻一副竹子的对联。对联不大,只有三尺高。选一段好毛竹,一剖为二,刳去竹节,用砂纸和竹节草打磨光滑了,这就是一副对子。联文是很平常的:

    惜花春起早

    爱月夜眠迟

    字是请善因寺的和尚石桥写的,写的是石鼓。因为李小龙上初一的时候就在家跟父亲学刻图章,已经刻了一年,张先生知道他懂得一点篆书的笔意,才把这副对子交给他刻。刻起来并不费事,把字的笔画的边廓刻深,再用刀把边线之间的竹皮铲平,见到“二青”就行了。不过竹皮很滑,竹面又是圆的,需要手劲。张先生怕他带来带去,把竹皮上墨书的字蹭模糊了,教他就在自己的画室里刻。张先生的画室在一个小楼上。小楼在学校东北角,是赞化宫的遗物,原来大概是供吕洞宾的,很旧了。楼的三面都是紫竹,——紫竹在城里别处极少见,学生习惯就把这座楼叫成“紫竹楼”。李小龙每天下课后,上楼来刻一个字,刻完回家。已经刻了一个多星期了。这天就剩下“眠迟”两个字了,心想一气刻完得了,明天好填上石绿挂起来看看,就贪刻了一会儿。偏偏石鼓文体的“迟”字笔画又多,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刻完了“迟”的“走之”,揉揉眼睛,一看:呀,天都黑了!而且听到隐隐的雷声,——要下雨了:赶紧走。他背起书包直奔东门。出了东门,听到东门外铁板桥下轰鸣震耳的水声,他有点犹豫了。

    东门外是刑场(后来李小龙到过很多地方,发现别处的刑场都在西门外。按中国的传统观念,西方主杀,不知道这里的刑场为什么在东门外)。对着东门不远,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现在还有一些浅浅的圆坑,据说当初杀人就是让犯人跪在坑里,由背后向第三个颈椎的接缝处切一刀。现在不兴杀头了,枪毙犯人——当地叫作“铳人”,还是在这里。李小龙的同学有时上着课,听到街上犯人拉长音的凄惨的号声,就知道要铳人了。他们下了课赶去看,有时能看到尸首,有时看到地下一摊血。东门桥是全县唯一的一座铁板桥。桥下有闸。桥南桥北水位落差很大,河水倾跌下来,声音很吓人。当地人把这座桥叫作掉魂桥,说是临刑的犯人到了桥上,听到水声,魂就掉了。

    李小龙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铁板桥了。他的脚步踏得桥上的铁板当当地响。

    天骤然黑下来了,雨云密集,天阴得很严。下了桥,他就掉在黑暗里了。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一条灰白的痕迹,是马路;黑乎乎的一片,是稻田。好在这条路他走得很熟,闭着眼也能走到,不会掉到河里去,走吧!他听见河水哗哗地响,流得比平常好像更急。听见稻子的新秀的穗子摆动着,稻粒摩擦着发出细碎的声音。一个什么东西窜过马路!——大概是一只獾子。什么东西落进河水了,——“扑通”!他的脚清楚地感觉到脚下的路。一个圆形的浅坑,这是一个牛蹄印子,干了。谁在这里扔下一块西瓜皮!差点摔了我一跤!天上不时扯一个闪。青色的闪、金色的闪、紫色的闪。闪电照亮一块黑云,黑云翻滚着,绞扭着,像一个暴怒的人正在憋着一腔怒火。闪电照亮一棵小柳树,张牙舞爪,像一个妖怪。

    李小龙走着,在黑暗里走着,一个人。他走得很快,比平常要快得多,真是“大步流星”,踏踏踏踏地走着。他听见自己的两只裤脚擦得刹刹地响。

    一半沉着,一半害怕。

    不太害怕。

    刚下掉魂桥,走过刑场旁边时,头皮紧了一下,有点怕,以后就好了。

    他甚至觉得有点豪迈。

    快要到了。前面就是傅公桥。“行百里者半九十”,今天上国文课时他刚听高先生讲过这句古文。

    上了傅公桥,李小龙的脚步放慢了。

    这是什么?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

    一道一道碧绿的光,在苇荡上。

    李小龙知道,这是鬼火。他听说过。

    绿光飞来飞去。它们飞舞着,一道道碧绿的抛物线。绿光飞得很慢,好像在呦呦地哭泣。忽然又飞快了,聚在一起;又散开了,好像又笑了,笑得那样轻。绿光纵横交错,织成一面疏网;忽然又飞向高处,落下来,像一道放慢了的喷泉。绿光在集会,在交谈。你们谈什么?……

    李小龙真想多停一会儿,这些绿光多美呀!

    但是李小龙没有停下来,说实在的,他还是有点紧张的。

    但是他也没有跑。他知道他要是一跑,鬼火就会追上来。他在小学上自然课时就听老师讲过,“鬼火”不过是空气里的磷,在大雨将临的时候,磷就活跃起来。见到鬼火,要沉着,不能跑,一跑,把气流带动了,鬼火就会跟着你追。你跑得越快,它追得越紧。虽然明知道这是磷,是一种物质,不是什么“鬼火”,不过一群绿光追着你,还是怕人的。

    李小龙用平常的速度轻轻地走着。

    到了贞节牌坊跟前倒真的吓了他一跳!一条黑影,迎面向他走来。是个人!这人碰到李小龙,大概也有点紧张,跟小龙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匆匆地走了。这个人,那么黑的天,他跑到马上要下大雨的田野里去干什么?

    到了几户种菜人家的跟前,李小龙的心才真的落了下来。种菜人家的窗缝里漏出了灯光。

    李小龙一口气跑到家里。刚进门,“哗——”大雨就下来了。

    李小龙搬了一张小板凳,在灯光照不到的廊檐下,对着大雨倾注的空庭,一个人呆呆地想了半天。他要想想今天的印象。

    李小龙想:我还是走回来了。我走在半道上没有想退回去。如果退回去,我就输了,输给黑暗,又输给了我自己。

    李小龙回想着鬼火,他觉得鬼火很美。

    李小龙看见过鬼火了,他又长大了一岁。

    看水

    下班了。小吕把擦得干干净净的铁锨搁到“小仓库”里,正在脚蹬着一个旧辘轴系鞋带,组长大老张走过来,跟他说:

    “小吕,你今天看一夜水。”

    小吕的心略为沉了一沉。他没有这种准备。今天一天的活不轻松,小吕身上有点累。收工之前,他就想过:吃了晚饭,打一会儿百分,看两节《水浒》,洗一个脚,睡觉!他身上好像已经尝到伸腰展腿地躺在床上的那股舒服劲。看一夜水,甭打算睡了!这倒还没有什么。主要的是,他没有看过水,他不知道看水是怎么个看法。一个人,黑夜里,万一要是渠塌了,水跑了,淹了庄稼,灌了房子,……那他可招架不了!一种沉重的,超过他的能力和体力的责任感压迫着他。

    但是大老张说话的声音、语气,叫他不能拒绝。果园接连浇了三天三夜地了。各处的地都要浇,就这几天能够给果园使水,果园也非乘这几天抓紧了透透地浇一阵水不可,果子正在膨大,非常需要水。偏偏这一阵别的活又忙,葡萄绑条、山丁子喷药、西瓜除腻虫、倒栽疙瘩白、垄葱……全都挤在一起了。几个大工白日黑夜轮班倒,一天休息不了几小时,一个个眼睛红红的,全都熬得上了火。再派谁呢?派谁都不大合适。这样大老张才会想到小吕的头上来。小吕知道,大老张是想叫小吕在上头守守闸,看看水,他自己再坚持在果园浇一夜,这点地就差不多了。小吕是个小工,往小里说还是个孩子,一定不去,谁也不能说什么。过去也没有派过他干过这种活。但是小吕觉得不能这样。自己是果园的人,若是遇到紧张关头,自己总是逍遥自在,在一边做个没事人,心里也觉说不过去。看来也还就是叫自己去比较合适。无论如何,小吕也是个男子汉,——你总不能叫两个女工黑夜里在野地里看水!大老张既然叫自己去,他说咱能行,咱就试巴试巴!而且,看水,这也挺新鲜,挺有意思!小吕就说:

    “好吧!”

    小吕把搁进去的铁锨又拿出来,大老张又嘱咐了他几句话,他扛上铁锨就走了。

    吃了晚饭,小吕早早地就上了渠。

    一来,小吕就去找大老张留下的两个志子。大老张告诉他,他给他在渠沿里面横插两根树枝,当作志子,一处在大闸进水处不远,一处在支渠拐弯处小石桥下。大老张说:

    “你只要常常去看看这两根树枝。水只要不漫过志子,就不要紧,尽它浇好了!若是水把它漫下去了,就去搬闸,——拉起一块闸板,把水放掉一些,——水太大了怕渠要吃不住。若是水太小了,就放下两块闸板,让它憋一憋。没有什么,这几天水势都很平稳,不会有什么问题!”

    小吕走近去,没怎么费事就找到了。也很奇怪,这只是两根普普通通的细细的树枝,半掩半露在蒙翳披纷的杂草之间,并不特别引人注意,然而小吕用眼睛滤过去,很快就发现了,而且肯定就是它,毫不怀疑。一看见了这两根树枝,小吕心里一喜,好像找到了一件失去的心爱的东西似的。有了这两个志子,他心里有了一点底。不然,他一定会一会儿觉得,水太大了吧;一会儿又觉得,水太小了吧,搞得心里七上八下,没有主意。看看这两根插得很端正牢实的树枝,小吕从心里涌起一股对于大老张的感谢,觉得大老张真好,对他真体贴,——虽然小吕也知道大老张这样做,在他根本不算什么,一个组长,第一回叫一个没有经验的小工看水,可能都会这样。

    小吕又到大闸上试了一下。看看水,看看闸,又看看逐渐稀少的来往行人,小吕暗暗地鼓了鼓劲,拿起抓钩(他还没有使唤过这种工具),走下闸下的石梁。拉了一次闸板,——用抓钩套住了闸板的铁环,拽了两下,活动了,使劲往上一提,起来了!行!又放了一次闸板,——两手平提着,觑准了两边的闸槽,——觑准了!不然,水就把它冲跑了!一撒手,下去了!再用抓钩捣了两下,严丝合缝,挺好!第一回,这是在横跨在大渠上的窄窄的石梁子上,满眼是汤汤洄洄、浩浩荡荡的大水,充耳是渹鸣的水声,小吕心里不免有点怯,有点晃荡。他手上深切地感觉到水的雄浑、强大的力量,——水扑击着套在抓钩上的闸板,好像有人使劲踢它似的。但是小吕屏住了气,站稳了脚,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闸板上酒杯大的铁环和两个窄窄的闸槽上,还是相当顺利地做成了他要做的事。

    小吕深信大工们拉闸、安闸,也就是这样的。许多事都得自己来亲自试一下才成,别人没法跟他说,也说不清楚。

    行!他觉得自己能够胜任。水势即使猛涨起来,情况紧急,他大概还能应付。他觉得轻松了一点儿,刚才那一阵压着他的严重的感觉开始扩散。

    小吕沿着渠岸巡视了一遍。走着走着,又有点紧张起来。渠沿有好几处渗水,沁得堤土湿了老大一片,黑黑的。有不少地方有蚯蚓和蝼蛄穿的小眼,汩汩地冒水。小吕觉得这不祥得很。越看越担心,越想越害怕,觉得险象丛生,到处都有倒塌的可能!他不知道怎么办,就选定了一处,用手电照着(天已经擦黑了,月亮刚上来),定定地守着它看,看看它有什么变化没有。看了半天,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他又换了几处,还是拿不准。这时恰好有一个晚归的工人老李远远地走过来,——小吕听得出他咳嗽的声音,他问:

    “小吕?你在干啥呢?——看水?”

    小吕连忙拉住他:

    “老李!这要紧不要紧?”

    老李看了看:

    “嗐!没关系!这水流了几天了,渠沉住气了,不碍事!你不要老是这样跑来跑去。一黑夜哩,老这么跑,不把你累死啦!找个地方坐下歇歇!隔一阵起来看看就行了!哎!”

    小吕就像他正在看着的《水浒传》上的英雄一样,在心里暗道了一声“惭愧”;同时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小吕这一阵不知从哪里学了这么一句佛号,一来就是:“阿弥陀佛!”

    小吕并没有坐下歇歇,他还是沿着支渠来回溜达着,不过心里安详多了。他走在月光照泻的渠岸上,走在斑驳的树影里,风吹着,渠根的绿草幽幽地摇拂着。他脚下是一渠流水……他觉得看水很有味道。

    半夜里,大概十二点来钟(根据开过去不久的上行客车判断),出了一点事。小石桥上面一截渠,从庄稼地里穿过,渠身高,地势低,春汇地的时候挖断过,填起来的地方土浮,叫水涮开了一个洞。小吕巡看到这里,用手电一照,已经涮得很深了,钻了水!小吕的心唿嗵一声往下一掉。怎么办?这时候哪里都没法去找人……小吕留心看过大工们怎么堵洞,想了一想,就依法干起来。先用稻草填进去,(他早就背来好些稻草预备着了,背得太多了!)用铁锨立着,塞紧;然后从渠底敛起湿泥来,一锨一锨扔上去,——小吕深深感觉自己的胳臂太细,力气太小,一锨只能敛起那么一点泥,心里直着急。但是,还好,洞总算渐渐小了,终于填满了。他又仿照大工的样子,使铁锨拍实,抹平,好了!小吕这才觉得自己一身都是汗,两只腿甚至有点发颤了。水是不往外钻了,看起来也蛮像那么一回事,——然而,这牢靠么?

    小吕守着它半天,一会儿拿手电照照,一会儿拿手电照照。好像是没有问题,得!小吕准备转到别处再看看。可是刚一转身,他就觉得新填的泥土像抹房的稀泥一样哗啦一下在他的身后瘫溃了,口子重新涮开,扩大,不可收拾!赶紧又回来。拿手电一照:没有!还是挺好的!

    他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又来看看,——没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又来看看,——挺好!

    小吕的心踏实了下来。不但是这个口子挺完好,而且,他相信,再有别处钻开,他也一样能够招呼,——虽然干起来不如大工那样从容利索。原来这并不是那样困难,这比想象的要简单得多。小吕有了信心,在黑暗中很有意味地点了点头,对自己颇为满意。

    所谓看水,不外就是这样一些事。不知不觉地,半夜过去了。水一直流得很稳,不但没有涨,反倒落了一点,那两个志子都离开水面有一寸了。小吕觉得大局仿佛已定。他知道,过了十二点以后,一般就不会有什么大水下来,这一夜可以平安度过。现在他一点都不觉得紧张了,觉得很轻松,很愉快。

    现在,真可以休息休息了,他开始感觉有点疲倦了。他爬上小石桥头的一棵四杈糖槭树上,半躺半坐下来。他一来时就选定了这个地方。这棵树,在不到一人高的地方岔出了四个枝杈,坐上去,正好又有靠背,又可以舒舒服服地伸开腿脚。而且坐在树上就能看得见那一根志子。月亮照在水上,水光晃晃荡荡,水面上隐隐有一根黑影。用手电一射,就更加看得清清楚楚。

    今天月亮真好,——快要月半了。(幸好赶上个大月亮的好天,若是阴雨天,黑月头,看起水来,就麻烦多了!)天上真干净,透明透明、蔚蓝蔚蓝的,一点渣滓都没有,像一块大水晶。小吕还很少看到过这样渊深、宁静而又无比温柔的夜空。说不出什么道理,天就是这样,老是这样,什么东西都没有,就是一片蓝,可是天上似乎隐隐地有一股什么磁力吸着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觉得很舒服,很受用,你愿意一直对着它看下去,看下去。真好看,真美,美得叫你的心感动起来。小吕看着看着,心里总像要想起一点什么很远很远的,叫人快乐的事情。他想了几件,似乎都不是他要想的,他就在心里轻轻地唱:

    哎——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照见我的阿哥在他乡……

    这好像有点文不对题。但是说不出为什么,这一支产生在几千里外的高山里的有点伤感的歌子,倒是他所需要的。这和眼前情景在某些地方似乎相通,能够宣泄他心里的快乐。

    四周围安静极了。远远听见大闸的水响,好像很远很远,有一群人一齐在喊:“啊——”。支渠里的水温静地,生气勃勃地流着,“活——活——活——”。风吹着庄稼的宽大的叶片,沙拉,沙拉。远远有一点灯火,在密密的丛林后面闪耀,那是他父亲工作的医院。母亲和妹妹现在一定都睡了。他那些同屋的工人一定也都睡了。(小吕想了想现在宿舍里的样子,大家都睡得很熟,月亮照着他自己的那张空床……)一村子里的人现在都睡了(隐隐地好像听见鼾声)。露水下来了(他想起刚才堵口子时脚下所踩的草),到处都是一片滋润的,浓郁的青草的气味,庄稼的气味,夜气真凉爽。小吕在心里想:“我在看水……”过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又在心里想道:“真好!”而且说出声来了。

    小吕在树上坐了一阵,想要下来走走。他想起该到石桥底下一段渠上看看。这一段二里半长的渠,春天才挑过,渠岸又很结实,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渠水要穿过兽医学校后墙的涵洞,洞口有一个铁篦子,可能会挂住一些顺水冲下来的枯枝乱草,叫水流得不畅快。小吕翻身跳下来,扛起插在树下的铁锨,向桥下走去。

    下了石桥,渠水两边都是玉米地。玉米已经高过他的头了,那么大一片,叶子那么密,黑森森的,小吕忽然被浓重的阴影包围起来,身上有点紧张。但是,一会儿就好了。

    小吕一边走着,一边顺着渠水看过去。他看见小鱼秧子抢着往水上窜;看见泥鳅翻跟斗;看见渠岸上一个小圆洞里有一个知了爬出来,脊背上闪着金绿色的光,翅膀还没有伸展,还是湿的,软的,乳白色的。看见蛤蟆叫。蛤蟆叫原来是这样的!下颏底下鼓起一个白色的气泡,气泡一息:——“咶!”鼓一鼓,——“咶”鼓一鼓,——“咶!”这家伙,那么专心致志地在叫,好像天塌下来也挡不住它似的。小吕索性蹲下来,用手电直照着它,端详它老半天。赫嗨,全不理会!这一片地里,多少蛤蟆,都是这么叫着?小吕想想它们那种认真的、滑稽的样子,不禁失笑。——那是什么?是蛇?(小吕有点怕蛇)渠面上,月光下,一道弯弯的水纹,前面昂着一个小脑袋。走近去,定睛看看,不是蛇,是耗子!这小东西,游到对岸,爬上来,摇摇它的湿漉漉的、光光滑滑的小脑袋,跑了!

    小吕一路迤逦行来,已经到了涵洞前面。铁篦子上果然壅了一堆烂柴禾,——大工们都管这叫“渣积”,不少!小吕使铁锨推散,再一锨一锨地捞上来,好大一堆!渣积清理了,水好像流得快一些了,看得见涵洞口旋起小小的旋涡。

    没什么事了。小吕顺着玉米地里一条近便的田埂,走回小石桥。用手电照了照志子,水好像又落了一点。

    小吕觉得,月光暗了。抬起头来看看。好快!它怎么一下子就跑到西边去了?什么时候跑过去的?而且,好像灯尽油干,快要熄了似的,变得很薄了,红红的,简直不亮了,好像它疲倦得不得了,在勉强支撑着。小吕知道,快了,它就要落下去了。现在大概是夜里三点钟,大老张告诉过他,这几天月亮都是这时候落。说着说着,月亮落了,好像是唿噜一下子掉下去似的。立刻,眼前一片昏黑。

    真黑!这是一夜里最黑的时候。小吕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了,过了一会,才勉强看得见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小吕忽然觉得自己也疲倦得不行,有点恶心,就靠着糖槭树坐下来,铁锨斜倚在树干上。他的头沉重起来,眼皮直往下耷拉。心里好像很明白,不要睡!不要睡!但是不由自主。他觉得自己直往一个深深的、黑黑的地方掉下去,就跟那月亮似的,拽都拽不住,他睡着了那么一小会儿。人有时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了的。

    忽然,他惊醒了!他觉得眼前有一道黑影子过去,他在昏糊之中异常敏锐明确地断定:——狼!一挺身站起来,抄起铁锨,按开手电一照(这一切也都做得非常迅速而准确):已经走过去了,过了小石桥。(小吕想了想!刚才从他面前走过时,离他只有四五步!)小吕听说过,遇见狼,不能怕,不能跑,——越怕越糟;狼怕光,怕手电,怕手电一圈一圈的光,怕那些圈儿套它,狼性多疑。他想了想,就开着手电,尾随着它走,现在,看得更清楚了。狼像一只大狗,深深地低着脑袋(狗很少这样低着脑袋),耷拉着毛茸茸的挺长的尾巴(狗的尾巴也不是这样)。奇怪,它不管身边的亮光,还是那样慢吞吞地,不慌不忙地走,既不像要回过头来,也不像要拔脚飞跑,就是这样不声不响地,低着头走,像一个心事重重,哀伤憔悴的人一样。——它知道身后有人么?它在想些什么呢?小吕正在想:要不要追上去,揍它?它走过前面的路边小杨树丛子,拐了弯,叫杨树遮住了,手电的光照不着它了。小吕忖了忖手里的铁锨:算了!那可实在是很危险!

    小吕在石桥顶上站了一会儿,又回到糖槭树下。他很奇怪,他并不怎么怕。他很清醒,很理智。他到糖槭树下,采取的是守势。小吕这才想起,他选择了这个地方休息,原来就是想到狼的。这个地方很保险:后面是渠水,狼不可能泅水过来;他可以监视着前面的马路;万一不行,——上树!

    小吕用手电频频向狼的去路照射。没有,狼没有回来。

    无论如何,可不敢再睡觉了!小吕在糖槭树下来回地走着。走了一会儿,甚至还跑到刚才决开过,经他修复了的缺口那里看了看。——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用手电四处照射。他相信狼是不会再回来了;再有别的狼,这也不大可能,但是究竟不能放心到底。

    可是他越来越困。他并不怎么害怕。狼的形象没有给他十分可怕的印象。他不大因为遇见狼而得意,也不因为没有追上去打它而失悔,他现在就是困,困压倒一切。他的意识昏木起来,脑子的活动变得缓慢而淡薄了。他在竭力抵抗着沉重的、酸楚的、深入骨髓的困劲。他觉得身上很难受,而且,很冷。他迷迷糊糊地想:我要是会抽烟,这时候抽一支烟就好了!……

    好容易,天模糊亮了。

    更亮了。

    亮了!远远近近,一片青苍苍的,灰白灰白的颜色,好像天和地也熬过了一夜,还不大有精神似的。看得清房屋,看得清树,看得清庄稼了。小吕看看他看过一夜的水,水发清了,小多了,还不到半渠,露出来一截淤泥的痕迹,流势很弱,好像也很疲倦。小吕知道,现在已经流的是“空渠水”,上游的拦河坝又封起了,不到一个小时,这渠里的水就会流完了的。——得再过几个钟头,才会又有新的水下来。果园的地大概浇完了,这点水该够用了吧?……一串铜铃声,有人了!一个早出的社员,赶着一头毛驴,驴背上驮着一个线口袋,里边鼓鼓囊囊,好像是装的西葫芦。老大爷,您早哇!好了,这真正是白天了,不会再有狼,再有漫长的、难熬的黑夜了!小吕振作起来一点。——不过他还是很困,觉得心里发虚。

    远远看见果园的两个女工,陈素花和恽美兰来了。她们这么早就出来了!小吕知道,她们是因为惦着他,特为来看他来了。小吕在心里很感激她们,但是他自己觉得那感激的劲头很不足,他困得连感激也感激不动了。

    陈素花给他带来了两个闷得烂烂的、滚热的甜菜。小吕一边吃甜菜,一边告诉她们,他看见狼了。他说了遇狼的经过,狼的样子。他自己都有点奇怪,他说得很平淡,一点不像他平常说话那么活灵活现的。但是陈素花和恽美兰都很惊奇,很为他的平淡的叙述所感动。她们催他赶快去睡觉,说是大老张嘱咐的:叫小吕天一亮就去睡,大闸不用管了,会有人来接。

    小吕喝了两碗稀饭,爬到床上,就睡着了。睡了两个钟头,醒了。他觉得浑身都很舒服,懒懒的。他只要翻一翻身,合上眼,会立刻就睡着的。但是他看了看墙上挂的一个马蹄表,不睡了。起来,到井边用凉水洗洗脸,他向果园走去。——他到果园去干什么?

    果园还是那样。小吕昨天下午还在果园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有好久没有来了似的。似乎果园一夜之间有了一些什么重大的变化似的。什么变化呢?也难说。满园一片浓绿,绿得过了量,绿得迫人。静悄悄的。绿叶把什么都遮隔了,一眼看不出五步远。若不是远远听见有人说话,你会以为果园一个人都没有。小吕听见大老张的声音,他知道,他正在西南拐角指挥几个人锄果树行子。小吕想:他浇了一夜地,又熬了一夜了,还不休息,真辛苦。好了,今天把这点活赶完,明天大家就可以休息一天,大老张说了:全体休息!过了这阵,就可以细水长流地干活了,一年就这么几茬紧活。小吕想:下午我就来上班。大粒白的枝叶在动,是陈素花和恽美兰领着几个参加劳动的学生在捆葡萄条。恽美兰看见小吕了,就叫:

    “小吕!你来干什么?不睡觉!”

    小吕说:“我来看看!”

    “看什么?快回去睡!地都浇完了。”

    小吕穿过葡萄丛,四边看看,果园的地果然都浇了,到处都是湿湿的,一片清凉泽润、汪汪泱泱的水气直透他的脏腑。似乎葡萄的叶子都更水灵,更绿了,葡萄蔓子和皮色也更深了。小吕挺一挺胸脯,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舒服极了。小吕想:下回我就有经验了,可以单独地看水,顶一个大工来使了,果园就等于多了半个人。看水,没有什么。狼不狼的,问题也不大。许多事都不像想象起来那么可怕……

    走过一棵老葡萄架下,小吕想坐一坐。一坐下,就想躺下。躺下来,看着头顶的浓密的、鲜嫩清新的、半透明的绿叶,绿叶轻轻摇晃,变软,溶成一片,好像把小吕也溶到里面了。他眼皮一抹搭,不知不觉,睡着了。小吕头枕在一根暴出地面的老葡萄蔓上,满身绿影,睡得真沉,十四岁的正在发育的年轻的胸脯均匀地起伏着。葡萄,正在恣酣地、用力地从地里吸着水,经过皮层下的导管,一直输送到梢顶,输送到每一片伸张着的绿叶,和累累的、已经有指头顶大小的淡绿色的果粒之中。——这时候,不论割破葡萄枝蔓的任何一处,都可以看出有清清的白水流出来,嗒嗒地往下滴……

    鸡毛

    西南联大有一个文嫂。

    她不是西南联大的人。她不属于教职员工,更不是学生。西南联大的各种名册上都没有“文嫂”这个名字。她只是在西南联大里住着,是一个住在联大里的校外的人。然而她又的的确确是“西南联大”的一个组成部分。她住在西南联大的新校舍。

    西南联大有许多部分:新校舍、昆中南院、昆中北院、昆华师范、工学院……其他部分都是借用的原有的房屋,新校舍是新建的,也是联大的主要部分。图书馆、大部分教室、各系的办公室、男生宿舍……都在新校舍。

    新校舍在昆明大西门外,原是一片荒地。有很多坟,几户零零落落的人家。坟多无主。有的坟主大概已经绝了后,不难处理。有一个很大的坟头,一直还留着,四面环水,如一小岛,春夏之交,开满了野玫瑰,香气袭人,成了一处风景。其余的,都平了。坟前的墓碑,有的相当高大,都搭在几条水沟上,成了小桥。碑上显考显妣的姓名分明可见,全都平躺着了。每天有许多名师大儒、莘莘学子从上面走过。住户呢,由学校出几个钱,都搬迁了。文嫂也是这里的住户。她不搬。说什么也不搬。她说她在这里住惯了。联大的当局是很讲人道主义的,人家不愿搬,不能逼人家走。可是她这两间破破烂烂的草屋,不当不间地戳在那里,实在也不成个样子。新校舍建筑虽然极其简陋,但是是经过土木工程系的名教授设计过的,房屋安排疏密有致,空间利用十分合理。那怎么办呢?主其事者跟文嫂商量,把她两间草房拆了,另外给她盖一间,质料比她原来的要好一些。她同意了,只要求再给她盖一个鸡窝。那好办。

    她这间小屋,土墙草顶,有两个窗户(没有窗扇,只有一个窗洞,有几根直立着的带皮的树棍),一扇板门。紧靠西面围墙,离二十五号宿舍不远。

    宿舍旁边住着这样一户人家,学生们倒也没有人觉得奇怪。学生叫她文嫂。她管这些学生叫“先生”。时间长了,也能分得出张先生、李先生、金先生、朱先生……但是,相处这些年了,竟没有一个先生知道文嫂的身世,只知道她是一个寡妇,有一个女儿。人很老实。虽然没有知识,但是洁身自好,不贪小便宜。除非你给她,她从不伸手要东西。学生丢了牙膏肥皂、小东小西,从来不会怀疑是她顺手牵羊拿了去。学生洗了衬衫,晾在外面,被风吹跑了,她必为捡了,等学生回来时交出:“金先生,你的衣服。”除了下雨,她一天都是在屋外待着。她的屋门也都是敞开着的。她的所作所为,都在天日之下,人人可以看到。

    她靠给学生洗衣服、拆被窝维持生活。每天大盆大盆地洗。她在门前的两棵半大榆树之间拴了两根棕绳,拧成了麻花。洗得的衣服,夹紧在两绳之间。风把这些衣服吹得来回摆动,霍霍作响。大太阳的天气,常常看见她坐在草地上(昆明的草多丰茸齐整而极干净)做被窝,一针一针,专心致志。衣服被窝洗好做得了,为了避免嫌疑,她从不送到学生宿舍里去,只是叫女儿隔着窗户喊:“张先生,来取衣服。”——“李先生,取被窝。”

    她的女儿能帮上忙了,能到井边去提水,踮着脚往绳子上晾衣服,在床上把衣服抹煞平整了,叠起来。

    文嫂养了二十来只鸡(也许她原是靠喂鸡过日子的)。联大到处是青草,草里有昆虫蚱蜢种种活食,这些鸡都长得极肥大,很肯下蛋。隔多半个月,文嫂就挎了半篮鸡蛋,领着女儿,上市去卖。蛋大,也红润好看,卖得很快。回来时,带了盐巴、辣子,有时还用马兰草提着一块够一个猫吃的肉。

    每天一早,文嫂打开鸡窝门,这些鸡就急急忙忙,迫不及待地奔出来,散到草丛中去,不停地啄食。有时又抬起头来,把一个小脑袋很有节奏地转来转去,顾盼自若,——鸡转头不是一下子转过来,都是一顿一顿地那么转动。到觉得肚子里那个蛋快要坠下时,就赶紧跑回来,红着脸把一个蛋下在鸡窝里。随即得意非凡地高唱起来:“郭格答!郭格答!”文嫂或她的女儿伸手到鸡窝里取出一颗热烘烘的蛋,顺手赏了母鸡一块土坷垃:“去去去!先生要用功,莫吵!”这鸡婆子就只好咕咕地叫着,很不平地走到草丛里去了。到了傍晚,文嫂抓了一把碎米,一面撒着,一面“啯啯,啯啯”叫着,这些母鸡就都即即足足地回来了。它们把碎米啄尽,就鱼贯进入鸡窝。进窝时还故意把脑袋低一低,把尾巴向下耷拉一下,以示雍容文雅,很有鸡教。鸡窝门有一道小坎,这些鸡还都一定两脚并齐,站在门槛上,然后向前一跳。这种礼节,其实大可不必。进窝以后,咕咕囔囔一会儿,就寂然了。于是夜色就降临抗战时期最高学府之一,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新校舍了。阿门。

    文嫂虽然生活在大学的环境里,但是大学是什么,这有什么用,为什么要办它,这些,她可一点都不知道。只知道有许多“先生”,还有许多小姐,或按昆明当时的说法,有很多“摩登”,来来去去;或在一个洋铁皮房顶的屋子(她知道那叫“教室”)里,坐在木椅子上,呆呆地听一个“老倌”讲话。这些“老倌”讲话的神气有点像耶稣堂卖福音书的教士(她见过这种教士)。但是她隐隐约约地知道,先生们将来都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

    先生们现在可没有赚大钱,做大事,而且越来越穷,找文嫂洗衣服、做被子的越来越少了。大部分先生非到万不得已,不拆被子。一年也不定拆洗一回。有的先生虽然看起来衣冠齐楚,西服皮鞋,但是皮鞋底下有洞。有一位先生还为此制了一则谜语:“天不知地知,你不知我知。”他们的袜子没有后跟,穿的时候就把袜尖往前拽拽,窝在脚心里,这样后跟的破洞就露不出来了。他们的衬衫穿脏了,脱下来换一件。过两天新换的又脏了,看看还是原先脱下的一件干净些,于是又换回来。有时要去参加party,没有一件洁白的衬衫,灵机一动:有了!把衬衫反过来穿!打一条领带,把纽扣遮住,这样就看不出正反了。就这样,还很优美地跳着《蓝色的多瑙河》。有一些,就完全不修边幅,衣衫褴褛,囚首垢面,跟一个叫花子差不多了。他们的裤子破了,就用一根麻绳把破处系紧。文嫂看到这些先生,常常跟女儿说:“可怜!”

    来找文嫂洗衣的少了,她还有鸡,而且她的女儿已经大了。

    女儿经人介绍,嫁了一个司机。这司机是下江人,除了他学着说云南话:“为哪样”、“咋个整”,其余的话,她听不懂。但她觉得这女婿人很好。他来看过老丈母,穿了麂皮夹克,大皮鞋,头上抹了发蜡。女儿按月给妈送钱。女婿跑仰光、腊戍,也跑贵州、重庆。每趟回来,还给文嫂带点曲靖韭菜花,贵州盐酸菜,甚至宣威火腿。有一次还带了一盒遵义板桥的化风丹,她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他还带来一些奇形怪状的果子。有一种果子,香得她的头都疼。下江人女婿答应养她一辈子。

    文嫂胖了。

    男生宿舍全都一样,是一个窄长的大屋子,土墼墙,房顶铺着木板,木板都没有刨过,留着锯齿的痕迹,上盖稻草;两面的墙上开着一列像文嫂的窗洞一样的窗洞。每间宿舍里摆着二十张双层木床。这些床很笨重结实,一个大学生可以在上面放放心心地睡四年,一直睡到毕业,无须修理。床本来都是规规矩矩地靠墙排列着的,一边十张。可是这些大学生需要自己的单独的环境,于是把它们重新调动了一下,有的两张床摆成一个曲尺形,有的三张床摆成一个凹字形,就成了一个一个小天地。按规定,每一间住四十人,实际都住不满。有人占了一个铺位,或由别人替他占了一个铺位而根本不来住;也有不是铺主却长期睡在这张铺上的;有根本不是联大学生,却在新校舍住了好几年的。这些曲尺形或凹字形的单元里,大都只有两三个人。个别的,只有一个。一间宿舍住的学生,各系的都有。有一些互相熟悉,白天一同进出,晚上联床夜话;也有些老死不相往来,连贵姓都不打听。二十五号南头一张双层床上住着一个历史系学生,一个中文系学生,一个上铺,一个下铺,两个人合住了一年,彼此连面都没有见过:因为这二位的作息时间完全不同。中文系学生是个夜猫子,每晚在系图书馆夜读,天亮才回来;而历史系学生却是个早起早睡的正常的人。因此,上铺的铺主睡觉时,下铺是空的;下铺在酣睡时,上铺没有人。

    联大的人都有点怪。“正常”在联大不是一个褒词。一个人很正常,就会被其余的怪人认为“很怪”。即以二十五号宿舍而论,如果把这些先生的事情写下来,将会是一部很长的小说。如今且说一个人。

    此人姓金,名昌焕,是经济系的。他独占北边的一个凹字形的单元。他不欢迎别人来住,别人也不想和他搭伙。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木板,把双层床的一边都钉了木板,就成了一间屋中之屋,成了他的一统天下。凹字形的当中,摞着几个装肥皂的木箱——昆明这种木箱很多,到处有得卖,这就是他的书桌。他是相当正常的。一二年级时,按时听讲,从不缺课。联大的学生大都很狂,讥弹时事,品藻人物,语带酸咸,词锋很锐。金先生全不这样。他不发狂论。事实上他很少跟人说话。其特异处有以下几点:一是他所有的东西都挂着,二是从不买纸,三是每天吃一块肉。他在他的床上拉了几根铁丝,什么都挂在这些铁丝上,领带、袜子、针线包、墨水瓶……他每天就睡在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的下面。学生离不开纸。怎么穷的学生,也得买一点纸。联大的学生时兴用一种布制的夹子,里面夹着一叠白片艳纸,用来记笔记,做习题。金先生从不花这个钱。为什么要花钱买呢?纸有的是!联大大门两侧墙上贴了许多壁报,学术演讲的通告,寻找失物、出让衣鞋的启事,形形色色,琳琅满目。这些启事、告白总不是顶天立地满满写着字,总有一些空白的地方。金先生每天晚上就带了一把剪刀,把这些空白的地方剪下来。他还把这些纸片,按大小纸质、颜色,分门别类,裁剪整齐,留作不同用处。他大概是相当笨的,因此每晚都开夜车。开夜车伤神,需要补一补。他按期买了猪肉,切成大小相等的方块,借了文嫂的鼎罐(他借用了鼎罐,都是洗都不洗就还给人家了),在学校茶水炉上炖熟了,密封在一个有盖的瓷坛里。每夜用完了功,就打开坛盖,用一只一头削尖了的筷子,瞅准了,扎出一块,闭目而食之。然后,躺在叮叮当当的什物之下,酣然睡去。

    这样过了三年。到了四年级,他在聚兴诚银行里兼了职,当会计。其时他已经学了簿记、普通会计、成本会计、银行会计、统计……这些学问当一个银行职员,已是足用的了。至于经济思想史、经济地理……这些空空洞洞的课程,他觉得没有什么用处,只要能混上学分就行,不必苦苦攻读,可以缺课。他上午还在学校听课,下午上班。晚上仍是开夜车,搜罗纸片,吃肉。自从当了会计,他添了两样毛病。一是每天提了一把黑布阳伞进出,无论冬夏,天天如此。二是穿两件衬衫,打两条领带。穿好了衬衫,打好领带;又加一件衬衫,再打一条领带。这是干什么呢?若说是显示他有不止一件衬衫、一条领带吧,里面的衬衫和领带别人又看不见;再说这鼓鼓囊囊的,舒服吗?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同屋的那位中文系夜游神送给他一个外号,这外号很长:“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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