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活阎罗-《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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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盼儿决心快刀斩乱麻,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宋引章:“引章,你年纪小,又一心扑在琵琶上面。很多人情世故,我跟你讲过,看来你从没过心。听银瓶说,你和这位周官人相识才不过十五天。你也不想想,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什么美人妖姬没见过?怎么就能突然对你一见倾心?”
周舍不甘心地反驳道:“千里姻缘一线牵,我与引章是因曲生情——”
不等周舍说完,宋引章便连忙附和:“没错,那一日我心中烦闷,在湖边弹了一曲《明妃曲》,他远远在湖上听到了,便奏箫相和,如此我们才相识相知。姐姐,周郎,真的是我的知音。”
赵盼儿用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看着周舍,幽幽地问:“一去紫台连朔漠的下一句是什么?”
周舍一时噎住,那张原本还算周正的脸渐渐憋成了猪肝色。
赵盼儿忍不住冷笑出声,看向宋引章道:“他连杜子美的《明妃曲》都不会背,能和是你个鬼的知音!这些风月场上的常见伎俩,也只能骗骗你这种涉世不深的丫头罢了。”
周舍被当场揭穿,尴尬地端起茶杯,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见宋引章仍试图为周舍辩解,赵盼儿继续冷然道:“你看他端茶用的是中指和拇指,这是赌徒捏色子的手势。”
周舍闻言连忙放下茶杯。赵盼儿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晃了一晃:“他身上有更衣香的味道,这种薰香,只有最贵的几间青楼才用得起。”周舍连忙收回自己手臂。
赵盼儿不掩嫌弃,拿手绢擦了擦手:“你说他精通箫技,试问哪个做大生意的客商能有如此闲情?分明就是个经常出入欢场的酒色之徒而已!”
周舍颜面大失,又气又怒,却又无从反驳,最终拂袖而去。宋引章急得跺了跺脚,面带愠色地看了盼儿一眼,冲出茶铺去追周舍。
“周郎,你别走!”宋引章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追上了周舍,拉住他的衣袖央求,模样端得楚楚可怜。
周舍看着宋引章那张娇艳的小脸,恨不能上手去试试能不能掐出水儿来,可为了达成目的,他还是狠心甩开了她的手:“你不用劝我。我当她是你姐姐,才对她客客气气。可她刚才是怎么对我的?要知道我周舍在外行走,也是个有脸面的!”
宋引章欲替赵盼儿解释,却被周舍制止,他以父亲病重、他需要尽快回家为借口,逼引章尽快做出决断。引章担心自己就此错失了这个脱籍从良的大好机会,咬牙道:“我这就进去,再跟她好好说说!”
“如果你赵姐姐还是不许,你能不能什么都别管,就这么跟我回——”周舍说到一半,却生生停住,“算了,你就当没听到好了,我不能这么自私。”说罢,佯做自嘲地笑了笑。
宋引章没想到周舍竟深情如斯,当即下定决心:“你再等等,我一定能说服她的!”周舍看着宋引章急匆匆跑回茶铺的样子,知道自己已经吃定她了,不禁为自己的精湛演技沾沾自喜。
回到茶铺,宋引章替周舍说了半天的好话,赵盼儿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她既答应宋姐姐照看引章,就一定会做到,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你要还当我是姐姐,就别再跟他混在一起。”赵盼儿语气坚决。
宋引章自然知道这世间没有比盼儿姐更关心自己的人,可这一回,她心意已决。凡贱籍者,世代相袭,不得与良人为婚,不得自赎,她无论如何都要为自己下半辈子的命争上一争。可她没有盼儿那么好命,能遇上和她心心相印的欧阳姐夫。既然嫁不了举人郎君,找个殷实的商人托付下半辈子,就已经是她最好的选择了。
“盼儿姐,你早就身得自由,不知道像我这样仍然身在贱籍的人有多苦。姐姐,我不想去应召去官府宴席上陪酒,我不想一辈子不得自由!”说到这里,宋引章已经是眼泛泪光,她之前也真是糊涂,这么多年眼里除了琵琶就只有曲谱,还以为自己是王公太守都敬重的乐工,从来都瞧不起那些以色事人的歌伎倡优。可直到盼儿告诉她乐工就是乐伎,才如梦初醒。
赵盼儿怎能不知宋引章的苦处,见引章落泪,她心中也很是酸涩。她复又说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欧阳这次要是能中榜授官,一回来就替你向知州求情,帮你脱籍……”
“可姐夫这一次要是没中呢?”这一顾虑在宋引章心中萦绕良久,这一回终于让她说出了口。见赵盼儿急急便欲开口,宋引章知道她又要说姐夫一定能中,可她没给赵盼儿说话的机会,继续说道:“要是知州不给他这个面子呢?我毕竟不是你的亲妹妹,又号称杭州琵琶第一,知州会轻易放我脱籍吗?我真的是一天也不想等了!现下周舍愿意娶我,他又有钱——”
赵盼儿听不下去了,打断道:“周舍有钱又如何?难道你的钱还少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乐籍女子,三十五岁之前是不能以钱赎身,只能由州官特批放良。你要是只跟他拜个堂,入不了民籍,实则就连个妾也算不上!”
“我自然要做正头娘子!”宋引章急红了脸,音量陡然升高,似乎在试图说服赵盼儿的同时也在说服自己,“周郎说了,只要我嫁了他,他就去求他做应天府通判的姨父,有官府出面,我马上就能脱籍放良!”
“知州不放你,周舍的舅舅就能了?应天府的通判,如何管得到杭州的乐营?这样的大官,又怎么娶我们这种商户出身的女子?”赵盼儿对宋引章的天真又急又气。这一连串的发问噎得宋引章说不出话来。
赵盼儿放柔了语气,继续劝道:“引章,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一个样样俱全的郎君,怎么会就突然来了钱塘,突然就非你不娶了呢?身在乐籍的滋味是不好受,我懂。可你领着乐营发下来差饷,拿着王公贵人的赏赐,穿金戴银,出入自由,还有丫鬟服侍,比起我们当年,已经是神仙日子了。”
“可比起金笼里扣着玉环的鹦鹉,我还是宁愿做野地里自由自在的野鸟!”宋引章此时已经鬼迷心窍,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劝不动她。
赵盼儿急得站起身来:“可你怎么知道,他想娶你,不是别有用心?”
宋引章一听这话急了起来:“他不过就是爱我,怜我,能有什么用心?他自有万贯家财,难道还图我的钱不成?你都成天想着当进士娘子,我为什么不能嫁个员外富商?”
赵盼儿没想到宋引章竟会这样想,她这才意识到宋引章很可能是因为她找到了欧阳旭,出于小女孩的攀比之心,才着急找一位富商。“引章……”赵盼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算了,我不跟你说了!”宋引章不小心说出了压在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一时觉得没面子,转身欲走。
见宋引章执迷不悟,赵盼儿知道眼下她只能用上没有办法的办法,她深吸了一口气,最终下定了决心,朝宋引章的背影说:“你要走就走,想嫁就嫁。不过我帮你打理的那些铺子和银钱,你一分也别想拿走。”
宋引章猛然回身,不敢置信地问:“那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扣着不放?”
“就凭你姐姐临走之前,再三叮嘱我要照顾你。”赵盼儿早料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来,但见宋引章如此不信任自己,她还是有些受伤,“你说他对你是真心的,好,我可以不再阻拦。但他必须在钱塘请好三媒六证,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而且百日之内,待你如一。如果他做到了,我就把你的钱一分不少的还给你,再陪送我早替你准备好的嫁妆。否则,我宁肯把那些钱都扔到西湖里去!”
宋引章惊愕地张了张口,气得说不出话来。
赵盼儿狠心地背过身,不准备将谈话进行下去,心中暗叹:引章啊引章,你怎么这么糊涂,倘若周舍真是正人君子,我怎会碍你的大好前程?罢了,你早晚会知道,我今日的不近人情都是为你好。
“你真的这么说了?”孙三娘正和赵盼儿在河边打水,听到赵盼儿转述自己与宋引章的争吵内容,她险些丢了手中的水桶。
“不下点猛药,她清醒不了。”赵盼儿帮孙三娘扶稳了水桶。
孙三娘觉得赵盼儿多少有些说重了,可若不这样做,也不能眼看着宋引章往火坑里跳。孙三娘叹道:“你呀,这些年把引章保护得也太好了。她不是糊涂,是不识人间烟火。”
赵盼儿叹了口气:“没法子,这都是当年我欠她姐姐的。”
“那姓周的住在哪?对付这种人,哪需要那么多废话,揍一顿就成了。你也真是的,干嘛不告诉我这件事?”在孙三娘眼中,能用武力解决的问题都不能算问题。
“你不是忙着教训儿子吗?”赵盼儿将盛满水的木桶提了上来。
这话正戳中了孙三娘的痛处:“别提了,他爹一回家,就死命护着他,他一溜烟就跑了,硬是没让我打成!”
两人提着水桶正要离开,一个石头落入水中溅起水花,将她们吓了一跳。
傅子方笑嘻嘻地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我是你亲儿子,你要把我打坏了,谁给你挣凤冠霞帔去?”
“嘿,你还敢回来!”孙三娘手中提着水桶一时腾不出手,但已经开始在心中摩拳擦掌。
傅子方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不回来,谁给你们报信啊?我刚才在仁安桥上看到宋姨和那个姓周的坐船出城了,还有服侍宋姨的银瓶丫头也跟着。那么多的箱笼,他们该不会是私奔了吧?”
“私奔了?!”赵盼儿和孙三娘顿时大惊失色。乐营中人不得私自离开本郡,若引章私奔之事被人发现,免不了一顿板子。
“我得把她追回来。”赵盼儿咬牙说道。
天色渐晚,孙三娘还在收拾着零乱的茶铺。不一刻,一脸疲惫的赵盼儿回到了茶坊。孙三娘一看她脸色就知道不容乐观:“没追着?”
赵盼儿丧气地点着头,她划船追了快一个时辰,最后连宋引章的人影都没追到,想来现在,她和周舍早就离开钱塘了。
孙三娘给赵盼儿递了杯茶,安慰道:“别急别急,姓周的不是淮阳人吗,有名有姓的,跑不到哪去。”
孙三娘能想到的,赵盼儿何曾想不到。赵盼儿摇了摇头道:“我去皮货行会里问过了,常跑淮阳的人都不认识这么一个人。应天府的历任通判夫人,也压根没有姓周的。”
“敢情他还真是个骗子!”孙三娘顿时义愤填膺,但她顾及赵盼儿的情绪,又宽慰道:“不过,银瓶是个懂事的。既然跟着引章去了,多半以后会想法子再给我们报信的。”
“但愿吧。”赵盼儿无力地点了点头,“算了,砸成这样,你也别帮我收拾了,反正欧阳早就劝我把店关了,说读书人娶商妇的名声毕竟不好听。我原本还发愁要是跟他进了京,这铺子怎么办呢。看来,这就是天命。”
孙三娘没想到赵盼儿准备关铺子,忙劝道:“别呀。虽说欧阳官人肯定能中的,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要是……你们俩就还得在杭州过活啊。你要关了这铺子,以后连个营生都没了……”
赵盼儿留恋地环视着自己一手经营到今天的铺子:“可是现在引章的麻烦事一堆,我哪有工夫管这边。”
“那也别想着关门啊,大不了我帮你看着就是。点茶那些我虽然不会,但做点饮子果子,帮你收收账总是可以的。你先忙引章的事要紧!”
赵盼儿为孙三娘的仗义感动不已,她今日接连受挫,若没有三娘帮忙,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日后有机会,她一定好好地报答她。缓过劲儿来后,赵盼儿决定去杨运判府上替引章托个人情,求他帮忙跟乐营将说个好话,免得引章回来挨打。至于杨运判是否愿意帮她,赵盼儿心中其实也没底,毕竟杨运判跟她也不过就是来喝过几回茶、问她买过几幅画的关系,但她眼下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待她走出茶铺,孙三娘还在后面大喊着叮嘱:“这天都黑了,你小心点!”
杨府坐落在城外,距离赵氏茶铺着实有一段距离。赵盼儿紧赶慢赶才在宵禁前赶到杨府,幸而遇上了一名认得她的丫鬟,才得以进了杨府大门。
“赵娘子你别急,我家主人正忙着河工上的事,这两天都没怎么出书房。要不你先回家歇着,明日等主人有空了,我再帮你禀报。”小丫鬟试图劝赵盼儿改日再来。
事出紧急,赵盼儿也顾不上客套:“可我这事太急,等不了。”话音未落,就听到屋外传来了仆役的惊呼声:“不好了!有强盗闯进府里来了!”
赵盼儿忙快步走到门边向外张望。只见一队服装统一的便装人马,竟策马穿过院中,直向正堂的方向急驰。一路上小厮丫鬟惊吓躲避,一片混乱。赵盼儿眼尖地认出当头的正是她早前见过的那位皇城司官员,她心中暗叫不妙,自己显然牵扯进了一场祸端之中。
杨运判慌乱地从房中奔了出来,大声制止:“大胆!本官两浙路转运判官杨知远府!何方贼子,竟敢擅闯?”
顾千帆马速不减,竟直冲杨运判而来。在众人惊呼声中,顾千帆勒住缰绳,那马人立起来,最终生生停在了杨运判面前一尺之处。顾千帆勒马,亮出腰间狮头牌,火光之下,那狰狞的狮头分外可怖:“皇城司指挥使,顾千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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