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诉公堂-《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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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摇曳中,两人的手在半空紧紧相握。
迢迢水路,小船徐徐前行。顾千帆独立船首,只见酒楼二层的房间中一灯如豆,赵盼儿倚在窗边,犹自目送着他。
在顾千帆身后撑船的陈廉看着两人遥遥相望的画面,不禁感慨“绝代佳人!我算是懂了,难怪您宁愿骑两个时辰快马,也要从湖州赶到这里,敢情是为了她啊。瞧瞧,这伤口裹得多利落,多贤惠!”
顾千帆看着旖旎灯光下那抹身影,灯光下,赵盼儿美得惊心动魄,眼神直直看向顾千帆的方向。顾千帆忽然心擂如鼓,竟生平第一次不敢直视她,眼神闪烁中淡淡地回应陈廉:“她不是你能开玩笑的人。”
陈廉面不改色地说:“卑职哪敢开玩笑啊?卑职这明明是发自肺腑的赞美!卑职的娘从小就教卑职,做人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她美,就是美,您就算拿刀架在卑职脖子上,卑职还是这么说!”
顾千帆觑了陈廉一眼,眼神情不自禁看向佳人,嘴上却回道:“一口一个卑职,你确定还要跟着我?”
陈廉两眼瞪大,像是被顾千帆的话伤到了,他用撒娇的语气说:“人家都跟你一起杀过人了,你干嘛老是怀疑人家的真心!”
星夜渺渺,顾千帆仍遥望着楼上的赵盼儿,一心二用地说:“好好说话!当我的手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好意思啊,平常跟几个姐姐说话多了,习惯成自然。”陈廉挠了挠头,用手拍着胸脯说,“我不怕!我这人吧,女人堆里长大,也没多大本事,但升官不算慢,就是因为我有一个优点,会跟人!您够狠,那么好的兄弟,说杀就杀,难得的是您心还善,霹雳手段、菩萨心肠,跟着您混,肯定步步高升!”
顾千帆毫不留情地点破道:“你是怕我事败后把你也供出来,所以才只能跟我一条路走到黑吧?”
“那绝对必需不是啊!我们陈家家教可严了,我要是扔下你自个儿走了,我娘会骂我不知恩图报、不义薄云天、不气冲霄汉的!”陈廉说起这些话来一套一套的,极有眼色的他见顾千帆眼神飘向来路,心下了然,一时竟也不再多言,兀自摇浆。
直到船行至拐弯,再见不到会仙楼,陈廉这才问道,“还有咱们现在这是去哪儿啊?”
顾千帆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不带感情地说:“平江府,苏州。”
次日清晨,苏州知州府上的一众小厮婢女已经开始日常洒扫,铺在地上的每一颗洁白的鹅卵石,都被侍女跪在地上,用丝绢小心地擦拭。这里就是顾千帆此前跟赵盼儿讲述朝中四大派别时提到过的皇后一党首领——使相萧钦言的宅邸。
忽然,萧府管家疾步而来,摇响了手中的小铃铛,侍女小厮们如闻军令,齐刷刷地地退到了角落中。不过片刻,一身着紫袍中年美男意态闲适地行了过来。管家迎上拜道:“相公今日起得好早,后园中的桃花刚开了两枝,您可要一观?”
萧钦言点了点头,穿过庭院,向后园走去。
管家引着萧钦言一路分花拂柳而来,刚转过一道弯径,却赫然一惊——那刚绽开的桃花枝下,竟然站着一个背向他们的陌生男子!
管家不禁怒喝:“大胆何人,竟敢私闯相府?”
顾千帆转过身来,毫无惧意地看着萧钦言,不带几分真心地说道:“萧相公万安。”尽管从萧钦言弃他和母亲而去起,他就再不承认他还有这个父亲,可眼下能从雷司公手中救下他的,也只有同样权柄滔天的萧钦言了。赵盼儿曾通过谎称他是萧钦言的儿子来震慑船老大,殊不知他有多希望这真的只是赵盼儿的假设。
萧钦言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管家正欲再言,萧钦言却沉声道:“退下!”
管家忙一躬身,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只在那匆匆一瞥中,管家便察觉到,那位青年男子眉宇间竟隐有几分酷似萧钦言。
萧钦言走向顾千帆,语声中带着难言的欢喜:“你怎么来了?上一回见你,已经是四年之前了吧?”
顾千帆却只是恭敬一礼:“无事不登三宝殿。”
萧钦言伸出的手被顾千帆避开,在空中一滞,但萧钦言马上便笑道:“不管有事无事,你肯来见我,便是天大的好事”。
顾千帆摸着手上赵盼儿给他包扎时用的手绢,终是下定了决心。
与此同时,昨天还因家中金屋藏娇、外面美人相许而春风得意的周舍一大早就灰头土脸地跑到会仙楼找赵盼儿求助。他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隐约还带着焦味,脸上宋引章昨天发狠挠出几道的爪痕也赫然在目。
赵盼儿假装吃惊地听周舍讲述了昨晚宋引章发疯寻死、家里又莫名其妙地着了火的惨剧,不时还同情地点点头。
最终,周舍期期艾艾地说道:“不是我有心推延,是宋引章昨晚闹着要寻死,惊动了里正,我也怕事情做得太急弄出人命来,到时候你嫁过来,倒害了你的名声。”
赵盼儿却和颜悦色地说道:“你说得对,这件事情是不能着急。昨晚我酒醒后想了一夜,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在气头上瞎说什么要嫁你。毕竟我和宋引章曾经姐妹相称,这不成了夺夫了吗?所以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周舍顿时目瞪口呆。
“我知道对你不起。”赵盼儿又指了指角落的箱子,“这些锦缎、酒,茶饼,还有店外头拴着那些当彩礼的羊,我留着也没用,就当是赔罪好了。”
周舍此时才注意到在收拾箱笼的侍女,彻底急了:“你要走?别呀,我不就是晚了些,干嘛这么较真?”
赵盼儿一言不发,孙三娘则用力推开企图拉住着她的周舍,周舍退出数步,被两名健仆按在地上。
孙三娘替赵盼儿披上披风,气鼓鼓地说:“我没说错吧,这男人根本不能信,昨天那些甜言蜜语不过是想你稳住骗钱,你要真信了他会写休书,那才是傻呢!”
周舍心慌意乱地挣扎道:“不是的!盼儿我真的想娶你!你看看我脸上的伤,我没骗你!”
然而赵盼儿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便出了门。周舍奋力挣开束缚,从楼梯上连滚带爬追下来:“盼儿,等等!”
赵盼儿闻声站定,略带留恋地回首望他。
周舍咬牙道:“我现在就带你去当面休了她!我周舍要是今日不休了宋引章,名字就倒过来写!”
不一时,周舍带着赵盼儿赶回周府,周家院内院外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宋引章指着赵盼儿,满脸悲愤地说:“你居然还把相好的带回家,当着她的面要休我?周舍,你欺人太甚!”
赵盼儿昂着头不言,脸上却一副趾高气扬之态。
周舍直着脖子,指着自己的脸:“我是另有所爱,那又怎么了?你嫉妒,把我挠成这样就是犯了七出之条,我休你,那是理所应当!”
见宋引章大哭,邻居妇人便劝道:“他都这么绝情了,你不舍得也没用。依我看,休就休吧,清清净净地自己过活,总胜过日夜看着他恶心!”
宋引章只顾掩面痛哭着:“过活?我拿什么过活?我的嫁妆都被他用光了,身上还都是伤……”
前来协调邻里的里正听了脸色一变:“周官人,你这就不对了,要休妻可以,嫁妆得还给人家啊。”
左邻右舍都看着,周舍也不好意思直接说不给,索性敷衍道:“我还给她就是,只是现在我手头没有现钱,先写张欠条……”
邻居妇人听了,冷哼一声:“唷,那你的休书是不是也先欠着,等钱到了再写?那位花魁娘子啊,你看清楚了吗?他休妻连嫁妆都不想还,这种人,你真的想嫁吗?”
围观百姓纷纷附和,赵盼儿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周舍见状忙道:“你们别挑拨离间,这间宅子好歹也值几十贯,大不了我把地契抵给她,总成了吧?”
周舍虽不情愿,但也只能在休书和地契按下红指印,他正要把休书交给宋引章,却发现宋引章的表情竟带了一丝喜悦。周舍突然心头起疑,他生生缩回手,转头走向赵盼儿:“盼儿,当着大伙的脸,我再问你一声,我休了她之后,你是不是会嫁我?”
赵盼儿扬起下巴,高傲地说:“绝无二话。”
周舍仍有些疑虑,便道:“那你发个誓来!”
赵盼儿站在屋檐底下,毫不犹豫竖起三根手指:“苍天在上,黄土在下,我赵盼儿必嫁周舍,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宋引章此时终于看懂了孙三娘的暗示,忙捂着脸哭了起来。周舍疑心渐去,欲把休书交给宋引章,结果被赵盼儿劈手夺过。
“等等,这休书我得先看,万一你上头没写清楚呢?”赵盼儿拿着休书,来来回回看了又看,脸上终于淡淡露出笑容。接着,她叠好休书,如同胜利者扔在了宋引章脸上:“你也有今日!”
宋引章抓着休书和地契,不可置信地干嚎了起来。
周舍心急地看着赵盼儿:“那咱们什么时候成亲?”
赵盼儿推脱道:“你急什么,这已经是她的宅子了,总不能在这吧?你拿上你的东西,先跟我回会仙楼。”
见赵盼儿和孙三娘走出来,门口围观的众人忙一让出一条道来,可等到周舍抓了几件东西跟在后面也欲出门,里长和邻居妇人却一使眼色,围观百姓立刻一哄而上,将周家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周舍大声嚷道:“让开,你们让开!”突然,他看到了角落里里长和妇人正数着手中的钱,一瞬间,他福灵心至,跳了脚:“你们合伙起来骗我!”周舍用力推开人群,只见赵盼儿的马车已经驶向了远方。
马车上,宋引章依然惊魂未定,为了跳出火坑、把“孤月”赎回来,她从昨天晚上与周舍周旋到现在可是豁出了命去。赵盼儿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休书到手,以后,你再不用受苦了!”可就在这时,马车突然一个急停,宋引章重重地撞在了车上。
赵盼儿向窗外望去,只见周舍带着十多个地痞流氓堵在街口处。看着赵盼儿和宋引章的脸,周舍恨得牙痒痒:“你们居然敢连联手骗老子?当真以为我周舍在华亭县白混了这几十年吗?”
他转头对带头的地痞说道:“兄弟,帮我把这伙骗人的婆娘送到县衙里去!事成之后,我那宅子,就归你!”
地痞头子听了顿时喜出望外,一挥手,便率领手下一拥而上和赵盼儿的健仆们扭打在一起。在对面人数占有显著优势的情况下,赵盼儿一方很快就落败。几名流氓将赵盼儿等人绑进马车,朝县衙疾驰而去。
县衙内,听审的百姓们挤满堂外。周舍又装出了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在知县面前痛心疾首地陈着情:“草民周舍,求县尊做主!兹有青楼毒妇赵盼儿,居心不良,骗我休妻,抵赖婚姻!”
知县看罢状纸,皱眉道:“赵氏,你可认罪?”
堂下的赵盼儿熟读宋律,她不慌不忙,朗声陈词:“民女乃钱塘良民,并非青楼女子,更不知所犯何罪。”
周舍一时绷不住情绪,大喝一声:“还敢嘴硬!县尊,她刚才明明说要嫁我的,好多人都可以作证!”
赵盼儿厉声反驳道:“笑话,从来婚姻之事,讲的是三媒六证。你说我要嫁你,提亲人是谁?婚书有吗?彩礼在哪里?”
“你别想抵赖,明明有彩礼的!县尊,她许婚时的茶饼、锦缎,还有为婚事准备的羊,都在外头,您一查就知!”周舍急得红赤白脸,好不容易才想到了这么个证据。
赵盼儿见周舍丑态毕出,忍不住冷笑:“你说那些是彩礼?茶饼是你的吗?锦缎是你的吗?连这些羊,都是我让人昨天从市集上买来的,契约文书还在手头!县尊,彩礼从来都是男方送女方,民女可没听说过女方出彩礼的怪事!”
围观众人大哗,纷纷点头称是。
周舍脸色紫胀,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栽在了女人身上:“原来你早设了套?!可你明明发过毒誓要嫁我!你说过苍天在上黄土在下……”
赵盼儿毫无惧意,昂首道:“那些话我是在房里说的,屋上有顶,哪儿来的天?地下有砖,何来的地?嘴上戏言,岂能当真?难道你当初骗我引章妹子的时候,没许过天老天荒的诺,没发过海枯石烂的誓?”
知县已经大抵听明白了事情经过,他平日里最讨厌厉害的女人,对赵盼儿这种出身贱籍的女子一向是鄙夷。他一拍惊堂木,怒喝道:“赵氏!举头三尺有神灵,你一介妇人,怎可如此轻慢放肆?你既然承认发过誓,那周舍说你抵赖婚姻,骗他休妻之事,也并非虚言了?”
赵盼儿心中暗自冷笑,面上却冷静又不失恭敬地答道:“县尊恕罪,民女与周舍虚与委蛇,实是逼不得已。因为民女也想状告周舍私掠他州乐籍女子成婚,因其不从,还多次暴虐毒打于她。依我大宋律令,此乃大罪!“
知县一脸疑惑,指着宋引章问:“她是乐籍女子?”
赵盼儿交状纸给衙役:“正是,县尊请看。宋引章乃是钱塘乐工,状纸上有她详细名籍,您一查便知真假!而周舍私掠之举,也有他亲手写下的休书为证,那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他曾娶宋引章为妻!”
众人大哗,周舍更是不可置信。宋引章这才知道自己不能随便离钱塘,心中惶急起来。银瓶一推宋引章,宋引章回过神,忙拿了休书。
周舍顿时急得跳脚:“我没写过,这休书是假的!”
宋引章展开休书高高举起:“胡说,这上面还有你的指印呢!”
周舍等的就是此时,他一个箭步蹿上,夺下宋引章手中休书,撕碎塞进了嘴里。众人猝不及防,待他们上前阻止,但书却早被周舍咽了下去。
孙三娘没想到周舍竟然这般无耻,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没了休书,她们之前所做的一切不都白费了吗?
在围观众人的议论声中,赵盼儿却气定神闲地从袖中取出另一张纸来,轻轻拍了拍宋引章的手:“放心,我早就防着他这招了。真休书在此!”
周舍如遇雷击,顿时软倒在地。而赵盼儿却意气风发地呈上休书:“铁证如山,看你如何抵赖!”
正皱眉看着休书的县令,闻言又不快地看了赵盼儿一眼。接着,他脸色一沉,一拍惊堂木:“肃静!周舍干犯律法,私掠官伎,应流两千里、脊杖六十!姑念其初犯,且其情可悯。准折臀杖十五、并以铜八十斤听赎!”
赵盼儿听到前面几句还面露笑容,但到了后面却不禁愕然。孙三娘直觉不可思议:“什么?他把引章害成这样,只吃几杖,罚点钱就算完了?”
只有周舍如死里逃生般,不断磕头:“多谢县尊开恩,县尊英明!”
“县尊还请三思,这处罚是否太轻了些?毕竟周舍还伤过人。”赵盼儿拉起宋引章的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展示给众人。
知县见赵盼儿尽然公然质疑自己,愈发不快:“公堂之上,是你来判案,还是本堂判案?你一介轻浮女子,懂什么律法?”
赵盼儿愤慨之下,脱口而出:“民女肯定没有县尊深明律法,但民女知道端拱二年太宗皇帝还曾下诏曰‘诸州民犯薄罪,自今后并决杖遣之,不得以赎论!’敢问县尊,这周舍为何能以钱赎?”
知县不防被赵盼儿将了一军,脸色铁青,又一拍惊堂木:“大胆!竟敢妄议本堂!古来女子有贞静之德,你虽则自称是良民,却动辄信口开河,指骂要挟,想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周舍固然有罪,你也难逃律法!将她押在堂上!”还未及赵盼儿反应过来,她已经被几名衙役按在了地上。
“你要讲律法,本官就与你讲律法,你干犯口舌,咆哮公堂,按律应脊杖十记!赵氏,你服也不服?”
“我不服!”赵盼儿狠狠地瞪着知县,她没想到堂堂知县,竟然公然包庇周舍这种十恶不赦的流氓。
知县本以为赵盼儿必定害怕得口头求饶,熟料她仍说不服。他索性发狠道:“好,那便再加十杖!”
周舍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拱着火:“县尊明镜高悬!打她!使劲儿地打她!”
孙三娘心知形势不对,连忙跪下恳求:“县尊开恩!不能打啊,二十杖,会死人的!”
眼看有衙役已对赵盼儿举起了板子,宋引章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一口咬在正试图控制住她的衙役的手上,趁后者吃痛之际扑在了赵盼儿身上。宋引章梨花带雨地喊道:“打我吧!姐姐是为了救我才得罪了您,我愿意替姐姐挨打!”孙三娘也上前一步:“我也愿意替盼儿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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