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心不甘-《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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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引章回过神来,眼中充满了光亮:“我不是丢了魂,而是找着魂了。原来单靠自己的本事,就能得到官家士人的尊重。三娘姐,东京真是个好地方,我喜欢这里!”
孙三娘赞同地点了点头,倘若可以,她简直不想离开东京了:“没错,我也觉得这儿好!刚才掌柜娘子还说呢,东京人舍得花钱,又没宵禁,大小商户上万家,百行百业什么都有,只要是够勤快,哪怕当个伙计,都能混出个人样来!”
待两人赶到欧阳旭家附近,只见赵盼儿与何四及其手下正坐在树荫下休息,欧阳家的大门依然禁闭,看来欧阳旭是打定主意要做缩头乌龟了。
何四和手下人狼吞虎咽地吃着孙三娘带来的点心,众人都被孙三娘的手艺折服了。孙三娘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些糕点其实在是江南比较常见,可在这么富庶的东京城竟然还成了新奇玩意儿。
赵盼儿拿起另一只还没打开的食盒交给何四:“这个,麻烦带给池衙内,就说今日多有得罪,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何四眼睛都绿了:“这么多,全都给他?我们能不能……就一个,每人就一个,反正衙内也吃不了那么多。”一众手下也以期盼的眼光看着赵盼儿。赵盼儿摇着头泼灭了何四等人的幻想。
吃完了糕点,赵盼儿望了望逐渐西沉的太阳:“时辰到了没有?到了就继续再喊。”
众人忙站成一条直线。何四提议道:“赵娘子,我们在这都叫了好几个时辰了,里面也没什么动静。依我说,要不来个狠的?比如,去找几个哭丧的堵门口?”
赵盼儿微有犹豫,最终摇摇头道:“现在还不行,明天他要是还这样闭门不出再说。”
何四虽然觉得对付这种烂人不能心软,但还是依着赵盼儿的意思带着手下走到欧阳家门口,齐声喊起了“有借无还,天理难安”的口号。
原本远远在一边看着的几个百姓顿时围了过来,饶有兴趣地指点议论。见有人围观,何四等人喊得愈发起劲儿。
孙三娘光看还觉得不出气,冲着禁闭的大门豪爽高呼:“欧阳旭,你要是个男人,就别缩在里头!”
宋引章也细声细气地跟着喊:“没错!欧阳旭你出来!难道避而不见,你就能问心无愧了吗?”
正在众人喊话喊得热火朝天之时,德叔带着一群官差赶到,他火急火燎地指着赵盼儿道:“就是他们,中间那女的是首犯!”
为首的胥吏大手一挥,颐指气使地喝道:“把这帮刁民都给我抓起来!”
话音一落,他身后十多个官差立刻如恶狼般扑向猝不及防的赵盼儿、何四等人。
何四、孙三娘还欲反抗,胥吏却大叫了一声:“官差办案,闲人回避!”
围观百姓出于恐惧立刻散开,孙三娘以及何四带来的一众手下也不敢再反抗。
赵盼儿被官差官差紧紧压在地上,她忍着身上的疼痛,抬眸问道:“您是哪位上官?我们只是来催账的,不知犯了哪条王法?”
胥吏牛气哄哄地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脸:“老子是城东厢的厢吏,这片地界上凡是偷窃强盗、逃隐户籍之事,都由我说了算!你说欧阳官人欠了你的钱?可有借据?”
赵盼儿试图据理力争:“借据我没带在身上,但我有证人!”
孙三娘忙帮腔道:“我们俩就是证人!”
“无凭无据,光凭两张嘴?那我还说你们欠了我一百贯呢!”胥吏指了指德叔和自己带来的官差,“他们都是证人!”
赵盼儿看到德叔,一时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去搬救兵了!”
孙三娘想着再怎么说赵盼儿当年还把欧阳旭从雪地里扒了出来,如今他不仅不报恩,还先找地痞后找官差,简直是狼心狗肺,不禁气愤地大喊:“欧阳旭,你好不要脸——”
胥吏一挥手,手下官差娴熟地把赵盼儿和孙三娘的嘴也堵上了,孙三娘剩下的半截话没说完,气得满脸通红。官差拿刀鞘重重地抽在孙三娘的腿上,她疼得闷哼一声,但仍不服气地瞪着官差。
胥吏又看向何四:“你们几个,不是跟着池衙内混的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骚扰朝廷命官,活得不耐烦了?打几板子,扔回池衙内那边去!”
何四等人虽然不服,但也无法违抗,只能忍气吞声地任几名官差将他们押了下去。
胥吏已经看出了这里谁是好拿捏的软柿子,转头问吓得脸色发白的宋引章:“你们是哪里人?”
宋引章结结巴巴地答道:“钱、钱塘。”
“外地人?”胥吏冷哼一声,“进京几天了?可有钱塘县出具的凭由?”
宋引章根本不知道凭由是什么,慌乱地摇摇头。胥吏脸色一沉:“没有凭由就是流民!知不知道私进东京乃是大罪?”
赵盼儿、孙三娘、宋引章俱是心中一惊,她们此前从未离开过钱塘,哪里会知道这个?
德叔在旁添油加醋地中伤道:“她们都是些青楼卖笑的贱妇,故意来东京讹人的!”
胥吏瞬间就变了脸色,用看待宰牲畜的眼光鄙夷地看着眼前的三个女子:“难怪胆大包天,竟敢无端攀咬官员!把这帮贱妇绑在车上,游街示众,一路押出城去!”
三女听了顿时大惊失色,见官差拿来绳子,俱是拼命挣扎。宋引章吓得高声尖叫,结果也被官差粗暴地用破布堵住了嘴。
赵盼儿好不容易吐出了口中的破布,立刻大喊道:“放开我!我们是良民!”
孙三娘刚动手反抗,胥吏便大叫:“还敢反抗?剥了她们的衣衫!”
“天子脚下,你们竟敢如此无法无天!”赵盼儿惊怒交加,她不顾一切地和胥吏手下撕打,却被一棒子打中背部,重重倒地,额头也磕破流出了鲜血。很快,她的外衫就被官差扯得七零八落,嘴也重新被破布堵好,官差们不怀好意的眼神,让她觉得羞愤欲死。
“住手,不得无礼!”关键时刻,欧阳旭的声音响起,他终于打开了紧闭的大门,走出来对胥吏拱手道,“多谢相助。”
胥吏忙迎上前去,谄媚地说:“探花郎客气了,对付这种刁妇,就得好好地把她们羞辱一番,丢光了脸,她们才知道什么叫尊卑贵贱!”
欧阳旭不由自主地回避了赵盼儿混着愤怒与不齿的眼光:“若是太过为难这些贪财的无知妇人,也有损我的官声。还是给她们留点脸面,赶出城去就算了吧。”
胥吏拱了拱手:“您说的是。”他又一挥手,众官差将绑住的三女丢上另一辆驴车。
欧阳旭这才看到赵盼儿额上的伤,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盼儿,你怎么——”
赵盼儿愤怒地甩开头避开了他的手,欧阳旭只好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他为了掩饰尴尬只得大声道:“赵氏,你可知错?不该你得的东西,以后就不要贪心。以后不要再来东京了,否则,这就是下场!”
他将一个黑色布袋放在赵盼儿身边,小声说:“里面有两块金铤,我能给你的,也就这么多了。盼儿,对不起。离开东京吧,我也是为了你好。”
赵盼儿虽然被堵上了嘴,仍然拼尽全身力气,向他做了一个“呸”的动作。
欧阳旭一狠心,朝刚从德叔那接过另一袋钱的胥吏挥了挥手,胥吏忙招呼手下行动。眼见驴车驶走,德叔长松了一口气:“祸害终于走了!”
欧阳旭心痛地看着赵盼儿瘦小的身影,狠狠地骂道:“闭嘴!”
德叔被他阴鹜的眼神吓了一跳,再不敢多言。
衣不蔽体的赵盼儿三人被丢在露天的驴车上,穿过大街小巷。一路上好奇的百姓纷纷驻足围观,胥吏故意大声说道:“看什么看,就是些讹人钱财的刁妇!”
胥吏的这番话使得百姓们反而更来了兴趣,有几个少年还追着驴车跑着看,更多的人在不屑地指点议论着。
三女羞愤欲死,只能尽可能地低着头,藏住自己的脸。透过纷乱的发丝,赵盼儿看见了趾高气昂的胥吏,也看见了满脸鄙夷的百姓。顾千帆当日曾经说过的话,不禁再度回响在心头:“在民间,你可以长袖善舞,精明能干,甚至把周舍这样积年的商人也能耍得团团转。一旦对上官场,你就毫无胜算,一个小小的华亭县就已然差点让你命悬一线,而到了东京,你要面对的是探花,是皇亲国戚!”她的眼睛终于忍不住一酸,泪水滚滚而落。
驶出城门后,驴车慢慢停了下来,赵盼儿等人被几名官差粗暴地从车里拉出来,重重扔在了地上。赵盼儿脸上的伤粘到了尘土,脏污狼狈之极。
“要再敢进东京,打断你们的腿!”胥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赵盼儿三女在尘土和路人的侧目中挣扎爬起,她们受此大辱,脑子都混沌沌的,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客栈的掌柜娘子从一旁的马车跳下来,将三人扶了起来,拉出了她们嘴里塞着的布条,并帮她们解开绳子。她小心地看着四周,飞快地说:“送你们的人还没走远,看见你们出了事,就赶紧回来告诉我了。你们别听那个厢吏胡说,外地人在东京,从来都不需要什么凭由。他只是想恐吓你们。”
赵盼儿捂着脸上的伤口,沙哑地说道:“果然如此。”
“咱们上开封府告他们去,我就不信这东京不讲王法!”孙三娘一瘸一拐地往城门走去,似是打算就这么走到开封府。
掌柜娘子见状,忙拦住孙三娘:“别!好民不与官斗,他敢这么做心里自然有底。你们呀,招惹池衙内也就罢了,干嘛还要去招惹今科的探花郎!柯老相公可是做过官家夫子的,探花郎既是他的门生,又是高观察家的乘龙快婿。厢吏都要讨好的人,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哪得罪得起?”
赵盼儿身子发抖,一瞬间心如死灰、站立不稳,还是孙三娘扶住了她。
掌柜娘子叹了口气:“如今我也不敢留你们,赶紧回钱塘吧。我替你们把包袱捡了过来,还有一吊钱我也放进去了。对了,宋娘子的琵琶。”
掌柜娘子将琵琶递给宋引章,宋引章连忙接过,顿时找回了一魄,她惊喜地向掌柜娘子道了谢。掌柜娘子又塞给赵盼儿她们几个包袱,紧张地看了看周围。“我得走了,要让别人瞧见了告诉高家,我也免不了挨收拾,你们保重!”说罢,她也顾不上告别,便匆匆地上车走了,只留下三女木立当场。
宋引章惶恐地问向赵盼儿:“姐姐,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赵盼儿不想让宋引章担心,勉强扬了扬嘴角:“别慌,天无绝人之路,让我想想。”她弯腰想捡起地上掉落的装着金铤的布袋,但霎时间却双腿无力,猛然跪在了尘土之中,吐出一口血来。
“盼儿!”三娘想扶起赵盼儿,但也被牵动腿伤,跌坐在地。宋引章慌忙前来相助,却因一手抱着琵琶而顾此失彼,三女最后竟然跌成一团。
赵盼儿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却逞强道:“我没事、吐出这口淤血就好……”话没说完,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孙三娘含泪抚着赵盼儿:“你就别要强了!咱们赶紧先出城找个大夫看看再说!”
赵盼儿再也无力反对,三女互相扶持起身,慢慢相携着一步步离开。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回首看了一眼东京巍峨的城门,那眼神悲凉不甘之极。她们脚下的道路,正是当初她们进京的大道。那时,她们乘车进入东京的心情有多急切,如今就有多失魂落魄。
此时,一队鲜衣怒马的官员纵马从远处奔来,一路上扬起漫天沙尘。三女忙站到路边避让,宋引章仍被泛起的烟尘呛得直咳嗽,肩上背着的包袱也因此滑落在地。赵盼儿弯腰去捡地上散落一地的包袱,当她拾起一只水晶耳环时,耳环反射出的光斑正好耀花了马队中一匹马的眼。
那马猛然受惊,嘶叫人立起来。马上之人立刻压制住马匹,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看到了正惊讶抬头的赵盼儿,两人眼神相触,同时都是一惊——那人一身皇城司打扮,竟是多日未见的顾千帆!
顾千帆立刻翻身下马,走向赵盼儿,他的眼神难掩关心,一把拉起形容狼狈的她,用身体替她挡住围观者的目光:“你怎么了?”
眼下顾千帆的衣冠楚楚、意气风发,与一身狼狈的赵盼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赵盼儿强行忍下眼眶的酸涩,低下了头。而宋引章看到顾千帆,眼中瞬时写满了惊喜。
跟在顾千帆身后的陈廉见三人狼狈的样子,立刻举手做了个手势,他学习能力强,短短月余便把学通了皇城司的手势密语。数十皇城司侍卫立刻整齐划一地跃下马来,按刀面朝道路站成两排,把顾千帆等四人与百姓们完全隔绝开来。
顾千帆伸手要察看赵盼儿头上的伤。赵盼儿却不自觉地偏头避开顾千帆的手。她强装镇定地说:“没什么,受了点小伤而已。你回东京了?郑青田的事情都解决了?”
顾千帆皱起了眉:“在我面前,你能不能别总是这么硬挺着?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一阵委屈突然袭上赵盼儿的心头,无论她方才如何被人凌辱,被人嘲笑,她一滴泪都没流,可此时,听到顾千帆的声音,眼眶一涩:“你就那么想看到我出丑吗?好,我告诉你就是,只不过被你说中了而已!欧阳旭借着他岳父和座师的势,赶我出东京。”
顾千帆有些意外:“你要回钱塘?”
赵盼儿苦笑道:“不然还能去哪里?引章,许知州帮你的兑的那些飞钱,能先借给我吗?”
宋引章忙摸出来交给盼儿。赵盼儿将飞钱和金铤一起交给顾千帆:“这些应该够赎回你父亲的玉剑首了。本来应该我自己去赎的,但你现在已经没事了,让手下去办,肯定比我更快更妥当。”
顾千帆根本不接,他压抑着心中对欧阳旭的怒火,尽量平静地说:“赵盼儿,你的精气神都到哪去了?他能赶你出东京,我自然也能送你回东京。”
“你就别趟这池浑水了,你说过的,东京城的达官贵人太多,一旦出了事,就算是你也护不住我们。只是那时候,我自大狂妄,根本没听进去。”赵盼儿打量着顾千帆身上气派体面的皇城司指挥使服饰,这身衣服衬得他更加长身鹤立了,“你现在这打扮可真威风,以后也要经常这样子,别再像在钱塘那样倒霉了。谢谢你帮我来东京,现在,我终于可以认命了。就此别过。”
她看着一身官服的顾千帆,低头福身。顾千帆看着这样的赵盼儿,只觉心疼。
赵盼儿低头起身,心灰意冷地对站在一边的宋引章、孙三娘说道:“走吧。”
“可顾指挥不都来了吗?”宋引章既不解又不舍,她才刚发现东京的好处,怎么能现在就走。宋引章被孙三娘用力一拉,她只得跟上了赵盼儿的脚步。
看着赵盼儿单薄的背影,顾千帆扬声问:“你甘心吗?”
赵盼儿一愣,脚步停滞。
顾千帆继续高声道:“就这样像丧家犬一样离开东京,你甘心吗?你向来不是最心高气傲的吗?成天把绝不后悔,不达目的死不甘心挂在嘴边,可现在不过遇到一点挫折,就失魂落魄了?我真是高看了你!”
赵盼儿霍然回首,紧盯着他:“你不用激我。”
顾千帆用冰冷的眼神掩饰住内心的波动,他真怕赵盼儿就这么认了命:“我可没那个闲心。我只想提醒某人,光还钱就完了?欠我的画呢?连说话算话都做不到,果然和那个欧阳旭天生一对!”
赵盼儿气愤地说:“我和他已经恩断义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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