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问君心-《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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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千帆转头对于中全那些心有戚戚的属下道:“司公恩典,对受伤的于副指挥精心救治,可生死有命,一切就要看阎罗殿收不收他了。今天跟随于副指挥之人,到孔午那报上名字,只要往后闭紧嘴巴,我可以网开一面。”

    众人死里逃生,不由喜出望外,齐声道:“卑职从此唯副使马首是瞻!”

    这边,赵盼儿一行人已经回到了桂花巷小院。宋引章刚一进院就看见了顾千帆,顿时惊喜:“顾副使!你怎么在这?”

    “我找她有事,今天抓她的人,和皇城司有关。”顾千帆答话时双眼只盯着赵盼儿,他语气冷冽,没有了以往在赵盼儿的朋友面前展现出那种平易近人,此刻的他,更符合他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罗”的身份。

    宋引章有些震惊,正不知该如何开口时,孙三娘见气氛不对,忙拉着引章进了屋。

    一时间,院内只剩下赵盼儿和顾千帆两人。赵盼儿身上的水已经干了,倒并不觉得怎么冷,可想到顾千帆故意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她反而心生寒意。

    赵盼儿语气淡漠地开了口:“你想问我怎么会知道账本被人换过了?因为我早在上面做了印记。后来之所以把那本账本弄湿再拿去后院晾晒,则是因为我猜想奸人必定会担心那张纸泡水后会糊掉而去查验;我本来也不认识那些文字,但我把它们拆开问了袁屯田后,发现里面有“军马”两字,就更觉得不对了,所以还在账本上浸了鸡舌香,这种香人很难闻到,狗却能闻到,以前勾楼里常用它找那些故意逃债的客人。”

    顾千帆冷着脸,掩下眼神中的关心:“后来呢?”

    赵盼儿也故意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回答:“后来等我收回晾干的账本,果然发现又被人动过了,于是我就请何四带了狗,闻了鸡舌香后一路去找那奸人。最后竟然一路跟到了萧宰相的府上。我就马上猜到他们多半是冲着你来的,所以就赶紧通知了陈廉。”

    顾千帆听到“萧宰相”三字霍然一惊,在袖中握紧双拳。

    赵盼儿并未注意到顾千帆的异常,满不在乎地说:“事情就是这样,说完了,我要回去休息了。”

    顾千帆一把拉住转身就要进屋的赵盼儿,想到赵盼儿今天险些丧命,他的眼底蕴藏着怒意:“说完了?你想跟我说的就这些?”

    赵盼儿奋力挣开顾千帆:“那你还想听什么?”

    赵盼儿的态度彻底激怒了顾千帆,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胆大包天!要是我晚到一步,你现在已经凉透了。赵盼儿,你当真以为是萧何再生孔明第二,连皇城司的亲事官都敢单枪匹马对付!“

    赵盼儿也火气上涌:“你够了没有,这场祸事明明就是因你而起!我还没嫌你拖累我呢,你倒怨起我来了!你刚才不还装着不认识我吗?那我是生是死,与你何干?”

    “是生是死,与我何干?”顾千帆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再也控制不住内心中的冲动,他猛然逼近赵盼儿,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烧:“赵盼儿,你的良心被于中全吃了吗?”

    赵盼儿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可却被顾千帆紧紧地拥在怀中。

    顾千帆的语气中带来前所未有的急切与慌乱:“你的生死与我何干?那我从祥符县足足跑了一个半时辰、换了两匹马才赶到京城,是为了谁?你知道我看见你半个身子都在水桶里的时候有多担心吗?我要不在别人面前装成不认识你,万一那些恨我入骨的人知道你是我的死穴,我怎么办?你怎么办!”

    赵盼儿感受着他怀抱中传来的热力,这热量驱散了她的寒冷,令她不愿远离。可不过数息,她就清醒过来,她向后退了一步:“顾千帆,你说我是你是死穴?”

    “你说呢?”顾千帆不信赵盼儿到现在还不明白他的心意。

    赵盼儿双眸低垂,虽然身体已经不冷,可她在激动之下却不住地颤抖:“那你我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贱籍从良,我们俩的身份有如云泥之别?你现在,又是用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心态,如此对我?”

    顾千帆的身体明显一震,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久久没有等到回答的赵盼儿身体渐渐僵硬,一滴泪珠聚集在眼角。她一咬牙,果断地推开了顾千帆,同时飞快而不着痕迹地抹去了自己的泪水。

    赵盼儿自嘲地笑了笑,月色中,那笑容带着三份魅惑、三分恼怒:“还没想清楚,就来招惹我?顾千帆,你拿我赵盼儿当什么了?顾副使,夜深露重,男女有别。恕我不便招待,请回吧。”

    顾千帆心知不妙,拉住赵盼儿的手,语气也软了下来:“盼儿,我……”

    听到这句话,赵盼儿一下子爆发了,她用力地推开顾千帆:“别那么叫我!你出去!出去!”

    顾千帆被赵盼儿一路推出了小院,接着,小院的大门“砰”地关上了。他下意识地想敲门,却被陈廉拦住。

    陈廉摇了摇头:“别进去。头儿,信我这一回。要是你还没想清楚以后怎么对盼儿姐,现在就不如不进去。否则,再多的安慰也是白费。”

    顾千帆天人交战良久,终是走到门边,低声道:“盼儿,我先走了,萧府的事情,需要马上处理。你放心,你刚才问我的问题,我会想明白之后再答复你的。这两天,陈廉会暗中保护你们,你放心做生意。你受了寒,最好泡泡热汤再休息。保重。”

    背靠门板一直啜泣着的赵盼儿听到了顾千帆的话,泪水再度滑落。

    孙三娘一直听着屋外的声音,这时,她走到赵盼儿身边,轻声问:“没事吧?”

    赵盼儿坚强地点点头:“没事,引章呢?”

    孙三娘叹了口气:“她又累又怕,我点根静心香,把她哄睡了。你也好好歇歇,明天就别去店里了。店里有我和引章呢。”

    赵盼儿抹了抹眼泪,想都没想便说:“那可不成,重新开张这才几天啊,我要不去,非天下大乱不可。放心,我已经没事了。”

    孙三娘的笑容突然一滞,她有些受伤地问:“盼儿,我们就那么不值得你相信吗?”

    赵盼儿不禁愕然:“这是哪的话?我不过只是——”

    孙三娘摆着手,打断了赵盼儿的话头:“盼儿,有些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你是我见过最要强的人,什么事都操心,什么事都靠自己,可是你想过没有,这店里,我和引章也有份啊!以前我刚嫁进傅家的时候,也开过食店,你觉得我加上引章,连一天店都看不住吗?我是不是永远只能做个应声虫?“

    赵盼儿怔住了,她没想到孙三娘竟然会这么想:“我不是——”

    孙三娘接着赵盼儿的话往下说:“你不是不相信我,你只是个操心命,什么事都想往自己身上揽。可盼儿啊,以前你处处替引章拿主意,她就幸福了吗?还有今天的事,你什么也不告诉我们,就自己去面对一切。可你想过没有,我们也会担心,也会难过啊!”她越说越是难过:“你和顾千帆的事,你不想说,我就不问,可茶坊的事,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知道傅新贵休我,就是因为我说话难听,可是……”

    不知何时,赵盼儿已经泪如雨下,刚才积攒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对不起,我真的不是存心的。我,我……我明白了,我常劝引章不要自卑,但其实,我一直也我的出身而羞愧,我害怕被人看轻,所以一直拼命上进,一直努力地想把所有事都掌握在自己手里……我……”说到这里,她已经更咽得说不下去了。

    孙三娘听得心痛,她本来也不是真的生赵盼儿的气,忙道:“嘘,别吵醒了引章。行了,咱们俩是过命的交情,说清楚就完了……哎呀行啦!别哭了!谁说你和引章不是亲姐妹?哭起来一样的难哄!既然你愿意改,那就从明天开始试一回,看一看你不去茶坊,天会不会塌了。”

    赵盼儿虽然放心不下,但还是点了点头,她也知道孙三娘说的没错,要是茶坊每天都得三个人一个不缺,那宋引章去教坊支应差排的时候怎么办?她必须得学会适当的放手,让三娘和引章感受到她对她们的信任。

    从桂花香小院回到南衙后,顾千帆没有时间为感情上受的挫舔舐伤口,而是马不停蹄地审问起于中全从前的亲信手下蒋攀。惯会审时度势的蒋攀得知于中全已死,很快就把陷害赵盼儿一事与萧谓的关联和盘托出。

    看着蒋攀被押走,陈廉冷哼一声:“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嘛,萧相公对您那么好,怎么会和于中全联手害你?原来是他儿子搞的鬼。”

    顾千帆面色如冰,比往日里看起来还要冷厉:“萧相公平生最擅长的就是笑面阴阳。他倒未必是想害我性命,可除掉盼儿,或是借此事逼我离开皇城司然后为他所用,都是他会做的事。”

    想到于中全已死,除了他手下的供词,他们并无实证,陈廉不禁犯起了愁:“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顾千帆望向窗外的星光点点,缓缓说道:“要儆猴,自然得杀鸡。”

    朝阳初升,萧府大公子萧谓打着呵欠,看着面前的一只长盘。盘上用布包裹着一块腿状物事,散发着浓郁的血腥之气,萧谓不禁捂着鼻子皱眉道:“这是于中全那个手下送来的?于中全拖拖拉拉的不来见我,一大早送这个来干嘛?堂堂相府,会少野味吃吗?”

    身后的小厮忙答:“是。蒋攀让小的传话说,这是刚杀的野鹿腿,顾使尊请衙内务必笑纳。”

    “顾使尊?”萧谓疑惑地用两根手指拨开布,一阵浓烈的血腥气直冲鼻端,他惊吓地倒退几步,他看着那条血淋淋的人腿,恶心地呕吐了起来。好不容易吐出胃中酸水后,萧谓眼露凶光:“备车,我要会会那个顾千帆。”

    萧谓身后的四名小厮对视一眼,谁也没动。

    萧谓怒上心头:“聋了吗?”

    一小厮鼓起勇气劝道:“大公子,万万不可得罪皇城司啊!”

    小厮们立刻挡住了萧谓的去路:“公子三思!”

    萧谓试图挣脱众人的阻拦:“都让开!区区一个鸡毛小官,就敢欺负到我头上够了?别人怕皇城司,我可不不怕!”

    刚说完,他抬头看到檐下的红灯笼,又恶心地扶着墙吐了起来,众亲随拍胸递水,忙乱不堪。就在闹在一团的时候,萧府管家的声音突然响起:“大公子万安!”

    萧谓转身看到了风尘仆仆的管家,一时面露惊喜:“忠叔!是我爹派你回来的?我爹怎么样了?”

    管家恭敬地答道:“相公一切安好,他听说大公子这些日子在府内主持大小事务很有章法,心中高兴,便特意派了老奴回来打个下手。‘

    萧谓一听父亲夸赞了他,心中顿时乐开了花,兴奋地摩拳擦掌:“爹真这么说?你是他最心腹的管家,哪里需得着劳动你啊。要不这样,你好好休息,我出去办件事,马上就回来,等你歇好了,咱们再——”

    管家却一把抓了他,压低了声音:“大公子且慢!”他在萧谓耳边说了几句话,萧谓脸色顿时大变,不可置信地看着忠叔。

    管家语气恭敬,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老奴并非有意为难大公子,只是相公亲口吩咐过,这封书信,必需由您跪听。”

    萧谓看着那封书信,纵使不甘心,也只能跪了下去。

    管家展信读道:“不孝竖子谓启,吾离京时,曾再三嘱汝安常守分,勿招惹是非。若汝再有此妄狂之行,当不堪为吾之子!”读完,管家收起信件:“大公子可听明白了?”

    萧谓听得脸上青白交加,站起身来,咬牙道:“听明白了。”

    管家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相公回京之前,就敬请大公子留在府内多读些圣贤书吧。府里自有老奴替您看着。”

    萧谓心中仍是不甘,脸上带着恨意,追问道:“父亲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管家的目光看向桌上尚未来得及撤走的长盘:“因为相公也收到了顾副使八百里飞骑送去的一只鹿腿,还有于中全亲信的供词。”

    萧谓没想到顾千帆竟然这么胆大包天,愤恨不已地说:“父亲就那么宠爱他?我不过是想整整他,就值得父亲发这么大的火?我要去告诉娘!”

    见萧谓拔腿要走,管家连忙阻拦道:“大公子,容老奴说句放肆的话,您现在只有荫官,并无实职,这些,可不是夫人的哭闹抱怨就能为您争到的!”

    萧谓的身形顿住了,他知道管家说的都是对的,不由得颓然坐了下去。

    管家毕竟是看着大公子长大的,他苦口婆心地劝道:“听老奴一句劝吧,顾千帆,不是您能得罪的人……而且,他也不是您的敌人。”

    萧谓不敢再言,心中却暗暗盘算着这顾千帆究竟是什么人,能让父亲专门把忠叔派回来骂他?想到其中一种可能,萧谓心中猛然一惊。

    相比萧府的剑拔弩张,双喜楼画舫上确是一派花团锦簇的祥和景象。一清早,张好好就收到了宋引章送来的果子,眼下,一众歌伎正艳羡地围观着半遮面精美的饼盒,七嘴八舌地议论怎么半遮面家的果子每天还会换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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