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凉州曲-《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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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指挥见他不信,忙欲言。
顾千帆再一次打断道:“好了,你上禀齐中丞,就说人犯我会亲自看管,不会让他多说出一个不该说的字,也不会让他掉一根毫毛。其他的,等我见到他再说吧。送客!”
说完,他已经做出了起身送客的姿势,在站起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声已如雷动。
崔指挥虽然无奈,但也只能拂袖而去。
崔指挥走后,顾千帆面无表情地呆立在原地。周遭的一切变得不真实了起来,皇城司的拷打声,犯人的哭闹声,还有雷敬那阴侧侧的笑声都不停地回绕在他。世界仿佛在旋转,原本他挚信如石的一切,突然那么的陌生,那么的迷幻,一时间他有如身处重重迷雾,竟不知自己在何处。
良久,等到他清醒过来之时,顾千帆已然孤立于汹涌的东京人潮之中,一个小贩打扮的男子和他擦身而过,将一张纸条交给顾千帆。
顾千帆展开字条,只见上面上写:明日萧府寿宴,择机而见。字条的末尾赫然绘有崔指挥刚才画的花押。
顾千帆的心跳声瞬间变得沉重无比,他身后是东京的万家灯火,身前是汴河的燕舞笙歌,可在这繁华极胜处,他分明感到了一丝被利用的凄凉。
次日,萧府内外已是张灯结彩,前来祝寿的宾客往来如织。萧府后院的屏风后,一众精心打扮的歌伎舞伎们正在整理妆容。宋引章紧张地独自坐在角落,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得仿佛要蹦出来,身体也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只能紧紧抱住“孤月”,试图从中汲取几分勇气。
这时,萧府管家的念贺礼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安定郡王,以白玉弥勒一具,贺萧相公眉寿!”
教坊众女纷纷惊呼艳羡,探出头向外望去。
张好好一派大姐风范,不满地训斥道:“都庄重些!万万不可惊扰贵客!”
众女吐吐舌头,纷纷走开,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张好好走到宋引章身边:“紧张了?”
宋引章忙摇头,可她额前的汗珠早已出卖了她。
张好好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嘛,待会儿我会提点你的。”
宋引章抱紧琵琶连连点头:“多谢好好姐。”
这时,屋外传来管家激动的声音:“宫中圣旨到!请诸位接旨!”
宋引章和教坊众女听了,一起涌到门边探头,她们和面过圣的张好好不一样,能见到官家派来的天使就已经激动万分了。
可饶是见过世面的张好好也不由小声惊叹:“圣上亲派天使贺寿,萧相公好大的面子!”她指着弯腰接旨的那帮官员,一一低声介绍着:“瞧,那就是萧相公,那个是齐中丞,右边那位是老柯相公,萧相公的死对头,这回罢了相,要出京当地方官啦。唉,这帮做官儿的人啊,私底下都斗得快你死我活了,明面上儿却还得客客气气欢欢喜喜的。也不知道那些寿礼里头有没有被下毒啊?”
宋引章被满目金紫冠袍炫花了眼,只能机械地点头。她紧张地咽着唾液,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渐渐听不清张好好在说什么。
突然,张好好用力推了推她,张好好的声音刺破了她的眩晕:“走,该咱们啦!”
宋引章慌乱地跟在张好好身后,随引导的婢女走过正堂外的走廊。走廊上,侍女突然停住,宋引章险些撞在她身上。张好好一拉宋引章,两人随着婢女一起侧身回避。
不远处,萧钦言正引着一众接完旨的官员走回正堂。雷敬、齐牧、高鹄皆在宾客队列中,萧钦言左首是着服色华贵的安国公,右首则是白发清瘦的前同平章事柯政,而萧谓则在侧陪侍。
萧谓手中原本捧着圣旨,此时见管家儿子在旁,便单手交给了他。
萧钦言见此,眉头微微一皱。此时柯政正颇为费力地登上台阶,萧钦言伸手欲扶,柯政却淡漠的以袖隔开拒绝,当场给了萧钦言一个没脸。
见柯政如此,众人都大为尴尬,萧谓更是脸现不忿,冷哼了一声。萧钦言却神色分毫未变,笑吟吟改为延请左侧的安国公上阶。
步入正堂后,萧钦言请众人入座,柯政又是居于上座。
萧钦言一拍手,舞乐声立时响起。他环顾堂上的宾客,却不见顾千帆的身影,他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向众人拱手道:“容老夫先去更衣。”
一进厢房,萧钦言便立刻换下了那副程式化的笑容,问管家忠叔道:“圣旨收藏好了?”
忠叔忙一躬身:“相公放心。”
萧钦言目光望向窗外,有些担忧地问:“千帆是不是还没有到?”
忠叔观察着萧钦言的脸色,谨慎地应道:“是,老奴已经吩咐过门房,一见到顾副使来府,就立刻——”
萧钦言不耐烦地打断忠叔:“行了,他倒是爱惜羽毛得很,为了跟我这奸相不扯上关系,居然连份寿礼都不送来?”
忠叔垂首,不敢多言。
萧钦言叹了口气,终道:“不管他来不来,柱子旁边的那个清净的位置还是要给他留好,垫子多放几个,他爱吃的南果,先准备好。”
厢房外,正在窗下偷听的萧谓脸上闪过一丝妒意,弄出了点响动。
萧钦言脸色一沉,眸光警觉地扫向窗外:“谁在那里?”
萧谓忙现身步入屋内:“爹,是我,我也想来更个衣。”
萧钦言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我不在,你也放着一屋子宾客不管,你是成心想让百官笑话我萧家的待客之道吗?”
萧谓心中大震,低眉顺目地答道:“儿子不敢!”
萧钦言忍耐萧谓多时,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你敢得很!官家的圣旨,我前头刚恭恭敬敬地接过来交给你保管,你转头就在众目睽睽下单手交给管家,还敢对着柯相甩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过寿的是你呢!”
萧谓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他慌忙跪下,面现惶恐:“儿子有错,儿子再不敢了!可儿子只是替父亲您不值,您刚刚拜相,可那柯老儿不过是只失了圣宠的败军之犬,都被发落去当知州了,居然还敢当众对您无礼……”在萧钦言阴冷的目光的瞪视下,萧谓吓得不敢说下去。
萧钦言慢慢靠近萧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就算他这一回败在我手上,可他还是柯政!知道我为什么能斗倒他当上宰相吗?因为我能忍。那帮清流,明明恨我入骨,可今日为什么还得过来贺我这个政敌的寿?因为他们也要脸!他们越是风严霜重,我就得越春风化雨,这样,才能让他们如鲠在喉。”
说到这里,萧钦言的眼睛中淡淡的浮起了一阵杀气。:“只有让他们生气、愤怒,失去方寸,我才会有机会斩草除根,懂吗?”
萧谓被吓住了,半晌才道:“懂、懂了。”
萧钦言缓了颜色,若无其事地说:“赶紧去厨房看看驼峰好了没有,要是再出岔子……我并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
萧谓不寒而栗,跌跌撞撞地走开了。
萧钦言看着萧谓的背影,怅然道:“若他能及千帆十一,我又何苦……”他最终没有说下去。
尚未走远的萧谓却听见了他的话,不禁浑身一震,但他迅速加快了脚步,逃离了这个恐怖的地方。
此时,宋引章仍抱着琵琶和张好好等在正堂外的空地上。张好好回身告诉宋引章:“里头不知道为什么耽搁了,还得等一回才能轮到咱们。”
琵琶沉重,宋引章的手渐渐力有不支:“可都小半个时辰了,我快抱不动了。”
张好好见周围没有客人,便小声道:“放地上吧。”
宋引章刚将琵琶放在自己脚尖上,一旁的萧府婢女便颐指气使地训斥道:“拿起来,不得失仪!”
宋引章只得尴尬地重新抱起琵琶。婢女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后,又远远地看见隔壁院落中萧谓的身影,便堆笑小步跑开。
宋引章早已无力,她咬牙抱着琵琶,感觉自己随时可能晕倒:“好好姐,我实在是没力气了。”
张好好平日的嚣张此时也黯淡了:“忍忍吧,宰相门房七品官,小鬼最难缠。贵人们平日里对咱们再客气,可说到底咱们还是贱籍,得知道自己的身份。”
宋引章一震,似是受了严重打击,喃喃地重复着那句“得知道自己的身份”。
一瞬间,许多面孔在她面前闪现,周舍、华亭县的官员、池衙内,都或嘲笑或鄙视地重复“贱籍”二字,他们的面孔在宋引章眼前飞速地旋转,宋引章摇摇欲坠。就在她站立不稳的一瞬间,忽然有人扶住了她——顾千帆竟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
宋引章惊喜不已:“顾副使!”
顾千帆松了手,低声道:“站稳了。这会儿就顶不住,待会儿还怎么在诸公面前献艺?不想忍下这口气,就用你的琵琶当剑,狠狠地刺回去。”
宋引章闻言一凛,重重地点了点头。
忠叔这时匆匆迎出:“顾副使——”
顾千帆指了指宋引章额间的汗,声音虽不带太多情绪,眼神却足以让忠叔感到威压:“你打算就这么让她们给萧相公献艺?”
“小的疏忽!”忠叔忙招呼身后的婢女,“还不快引两位娘子去整理妆容?下去领十鞭子!”
婢女们忙接过宋引章手中的琵琶,扶走了宋引章和张好好,直走到转角处,宋引章仍在频频回望顾千帆的身影。
忠叔满脸堆笑地引着顾千帆进了正堂:“您可算来了,相公一直在等您呢。”
顾千帆并未答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了柱边留给他的位置上。
萧钦言见顾千帆来了,眼中顿时一亮,唇边不自觉地勾起了微笑。
顾千帆端起酒杯,遥敬萧钦言了一杯,萧钦言心情大好地举杯喝干。顾千帆又举杯遥敬自己的上司雷敬,却不动声色地冲着柯相身边的齐牧一礼,他今日赴宴,既是因为之前答应了萧钦言,也是因为齐牧的那张字条,然而他的内心却仍在激烈地交战着。
萧谓在一旁嫉恨交加地看着这一幕,却也只能在桌子底下握紧双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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