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峰回转-《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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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任提点一声令下,官兵们一拥而上,与池衙内的手下厮打起来,码头顿时乱作一团。正在此时,突然,一声裂帛般的琵琶声一响,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现场顿时安静下来。
只见被雨水浇得略显狼狈的宋引章分开众人,抱着琵琶盈盈走出,昨日的浓妆已经被雨水悉数冲去,可那张出水芙蓉般的素面却写满坚毅。
赵盼儿和孙三娘没想到宋引章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不禁失声叫道:“引章?”
任提点看着宋引章的打扮,一皱眉头:“你是谁?”
“我姓宋。不知道你认不认得琵琶上的这两个字。”宋引章高高举起琵琶,阳光之下,柯政所题的“风骨”两字沾着水珠,散发出熠熠的光芒。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立刻认了出来,兴奋地指出:“是宋娘子,柯相亲笔题字的宋娘子!”
此语一出,码头上的人们立刻沸腾了起来。东京城中已经许久没有宋娘子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人涌向这边,都想来看热闹。
任提点被这情形弄懵了,随从忙对他耳语了几句,听闻宋引章琵琶上“风骨”两字的来历后,任提点面色不禁一变。
宋引章款款走到赵盼儿和孙三娘中间,声音坚定如金石:“我们姐妹三个,一起在马行街开着茶坊,整日里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如果她们真如提点所言是帽妖案的反贼,那么非但我逃不了干系,当初给我题这‘风骨’两字的柯政柯老相公和萧钦言萧相公,也一样逃不了!提点既然生了一双明察秋毫的双眼,不如现在就将我们姐妹缉拿归案,我还能顺便给您指指去相府的路!”
此时的宋引章发髻凌乱,可举手投足间却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光彩。赵盼儿虽然不知道宋引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怎么会一大早出现在码头、看起来还不比她和孙三娘好上多少,但她清楚地感受到,这一次,引章真的不一样了!
任提点一看扯上了一干宰相,也是慌了:“宋娘子休得胡言,帽妖案事关重大,诸任相公都是朝中高官,岂能任意攀咬!”
池衙内这下也回过神来:“是不是攀咬,审一审不就知道了?管帽妖案的,好像是皇城司吧?什么时候又变成您这位开封府河务提点的事了?”
任提点气得面色铁青,一时无言以对。
池衙内又指了指赵盼儿,向任提点低语道:“跟您透个信儿,她家男人,就是皇城司的那位活阎罗!”
赵盼儿眉心一皱,心中一阵苦涩,终是没有说话。任提点打量了赵盼儿一眼,一时也拿不准了。
池衙内生怕任提点不信,又补充道:“不信?那您几时见过哪个女人敢张口就骂我没种的?”话音一落,赵盼儿、孙三娘、宋引章齐齐瞪向了他,池衙内赶紧把目光移向别处,假装刚才无事发生。
任提点咬紧后牙槽,上前对赵盼儿三人深深鞠躬:“三位娘子,在下多喝了两碗黄汤,犯了眼病认错了人,还请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
赵盼儿侧身避开,不肯受礼。
任提点见状,着急地压低声音道:“在下回头就送上重礼,只求娘子您高抬贵手!”
众人见任提点吃瘪,嘻嘻哈哈地指点议论起来。在一片嬉笑声中,赵盼儿却正色道:“您是觉得我在故意为难吗?您向我们赔不是,到底是因为真心觉得自己有错,还是迫于高官权势,不得不为之?无中生有、因怒报复,是仗势欺人;高官题字、亲族裙带,也是仗势欺人。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分别!”
此语一出,原本喧闹的码头瞬时安静,所有人都开始凝神细听,刚才他们只是觉得大快人心,听了赵盼儿之后的这番话,才对她生出了由衷的敬意。
赵盼儿深知,逞一时口舌之快不能长久,眼下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她略放柔了语气道:“其实提点您刚才着急生气,大伙儿都能理解,毕竟大伙儿都是东京人,住的是开封府,喝的是汴河水,突然间受了这么一场天灾,谁不担心,谁不难过?您心系河务,关怀百姓,教训池衙内这个行头几句也理所当然,谁叫他平常老是为非作歹无法无天?既然顶了个横行霸道的螃蟹名,就活该被错骂成王八乌龟!”
赵盼儿市井气十足的用词惹得在场众人哄笑不已,现场的气氛一松。
任提点也算是找到了台阶,面上的表情也不再像方才那紧绷。唯独被说成螃蟹王八的池衙内恼羞成怒,他低声愤愤地问赵盼儿:“你骂谁呢?我刚还帮你说话呢!”
赵盼儿不理池衙内,继续慷慨陈词:“可就算如此,一大早主动带着大伙儿在这儿清淤修缮的,不也是他池衙内吗?没错,我们不过是些贩夫走卒、商妇市人,既比不得读书人清贵,也比不得兵爷们勇武。可是若没有我们提篮过巷、卖酒送茶,东京城不会这么繁华,大宋也不会这么国泰民安!正如东京离不开汴河水,大宋同样也离不开我们!”
听了赵盼儿的话,在场围观的众人情绪高涨,纷纷叫好。其中,孙三娘和宋引章的鼓掌声最为响亮。池衙内也听得呆住了,半晌,他抹着眼泪,跟着拍红了巴掌。
赵盼儿这一席话,既给了任提点足够的面子,又确实打动人心。一看周围这群情激荡的样子,任提点深知,如果自己再不就驴下坡,万一惹来言官要弹劾,只怕会惹出更大的麻烦!于是,他做出满面愧色的样子,再度朝赵盼儿深深一拜:“任某有错,还请赵娘子教我!”
赵盼儿见任提点醒事,忙退开一步:“不敢。消除误会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化敌为友。只要忧乐常与民同,美名定会远扬。各位乡亲父老,提点想以身作则,带着大伙儿一起修缮码头,大伙儿说好不好?”
“好!”在场众人在赵盼儿的鼓舞下,俱是热血沸腾,他们觉得这位赵娘子也堪配这“风骨”二字。
“一语惊醒梦中人!”任提点眼前一亮,深觉赵盼儿手腕高妙,硬生生就把一场争端化作了官民齐心,既然如此,他何不也还赵盼儿一个人情?他当即脱下外袍,第三次对赵盼儿深深一礼:“任某欠赵娘子您一个人情!”
言罢,他竟抢过何四手中的扫帚,转身招呼着手下。百姓们也一拥而上,和任提点的人一起劳作起来。
何四原本还担心赵盼儿将任提点得罪得太狠,可没想到她一通连消带打,倒把祸事变成了美事。他不禁冲赵盼儿一竖拇指:“赵娘子您可真行!”
明媚的阳光此时笼罩着码头上干劲十足的人们,赵盼儿刚松了一口气,却突觉头晕眼花,险些站立不稳。
“盼儿姐!”宋引章一把扶住了赵盼儿。
赵盼儿与宋引章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姐妹间此前的误会与争执都在这一声呼唤中烟消云散。至于宋引章当初究竟为什么出走都不重要了,只要她回来就好。
宋引章扶着赵盼儿坐在了码头上,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给她打着扇子。孙三娘从小贩处买来了杯蜜水,给赵盼儿喝了几口。少顷,赵盼儿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赵盼儿看着宋引章满身泥污的罗裙,问道:“你怎么突然来这了?又这么狼狈?”
赵盼儿这么一问,正勾起了宋引章的伤心事,她突然扑在赵盼儿身上珠泪盈盈,哭得肝肠寸断。
孙三娘又是惊讶又是痛惜,急道:“你别光顾着哭啊,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那姓沈的欺负你了?“
宋引章抽泣着:“没有,是我欺负他了……可是他骗我,想把我当个物件,转送给上司帮他升官发财!”
事情的严重程度远远超出了赵盼儿和孙三娘的想象,她们不禁齐声惊呼起来。
宋引章哭道:“还好我及时逃了出来。盼儿姐,你一定要让顾姐夫帮我出气,把他抓进皇城司大牢里剥皮!”
池衙内偷偷摸摸地蛰了过来,听到这句话,不禁一个激灵躲了起来,一时不敢现身。
赵盼儿压抑住心中的苦涩,轻声说:“我和顾千帆,已经完了。”
宋引章震惊地看着赵盼儿,可赵盼儿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又求助地看了看孙三娘。
孙三娘叹了口气,恨恨地说道:“他和当初的欧阳旭一模一样,突然就找不着人了。酒楼的买卖没做成,茶坊也被风吹坏了。”
宋引章“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眼睛红肿:“我错了,盼儿姐三娘姐我错了……”
赵盼儿抚了抚宋引章的背,略显疲惫的安慰:“不关你的事,只是流年不利而已。万幸你还没被沈如琢祸害,这事也怨我失察,想想真是后怕,只差那么一点,我就对不起你姐姐的嘱托了。”
宋引章一直压抑的情绪却突然爆发了:“不,自始自终的根由全都在我!如果不是因为贪慕虚荣、心存嫉妒,一心想要早日脱籍和你比肩,我就不会连接两次被周舍和沈如琢利用。如果不是我闹脾气出走,事情根本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们一直劝我,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可是我却总是自恃才艺,总希望能绿珠遇石崇,被人珍重对待,好好收藏,所以才会一而再地行差踏错!好在昨天,我终于从这场梦里彻底地醒了过来,我狠狠地报复了沈如琢,把我当初被周舍虐打的每一分恨、每一分怨都填了进去,叫沈如琢自食其果,名声尽毁,叫他知道,敢骗女人,就必须得付出血的代价!”
一直偷听的池衙内闻言骇然,不禁打了个冷战。
赵盼儿和孙三娘也被宋引章的话吓着了。
孙三娘紧张地看着宋引章:“你昨晚到底干了什么?没闹出人命吧?”
宋引章却仿佛在一瞬间长大了,眼神比从前成熟了许多:“放心,我知道分寸,只是让他受了点罪而已。而且他还有把柄在我里,以后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我已经醒悟了。其实‘风骨’两字,不单是他们士大夫们的追求,也应该是我们女子立身为人的根本。不管是茶坊还是酒楼,只要是凭自己本事,不偷不抢不媚不淫挣来的钱,就根本没有什么雅俗贵贱之分!店铺砸坏了又如何?码头都能重修,咱们一样也可以重新来过,钱不够的话,我的首饰能值不少,我还可以去弹琵琶,以后挣到的钱也绝不会少!”
孙三娘本就不想回钱塘,听了宋引章的话,不禁大为意动:“引章说的也有道理……”
赵盼儿心中微有动摇,但仍低声摇头道:“和钱没关系,是我的心气儿已经散了,再也做不动生意了。我想回钱塘……”
赵盼儿素来在宋引章眼中都是生气勃勃,何曾这样颓唐过?宋引章张口欲劝,却什么也说不出。
不料孙三娘却斩钉截铁:“可当初我们三个决定留在东京,最根本的原因不是顾千帆,而是因为我们不甘心吧!你都可以当欧阳旭死了,为什么不能当顾千帆也死了?为什么要因为一个男人、一场风雨,就忘记了我们的初心?”
赵盼儿和宋引章闻言都是一震。
宋引章当即道:“没错,我们是为了自己才留在东京,不是为了别人!”
赵盼儿被孙三娘的这席话彻底浇醒,半晌,她站了起来,眼中的光芒重新明亮:“你们说得对,我还是不甘心!”
像是知道赵盼儿一定会答应留在东京重整旗鼓,孙三娘已经开始盘算起来:“那要重新开店的话,是开茶坊还是开脚店?都砸成那个样子了,只怕修起又费时间又费钱。”
池衙内不知何时钻了出来:“没关系,有我啊!我又有酒楼,又有钱!”
三女吓了一跳,齐齐回头,看见了还是一身狼狈的池衙内。
赵盼儿警惕地打量着池衙内:“你想干什么?”
池衙内笑得跟花一样:“不干什么,只是想跟你们联个手。我池衙内行走江湖,这辈子最讲究的就是个脸面,今天你这通话可算是说到我心眼里去了,看着任提点那小样哦,我这辈子都没这么扬眉吐气过!以前的过节就甭提了,不打不相识嘛,咱们从此以后就是兄弟了……”
宋引章怒视着池衙内:“盼儿姐,你千万别信他!他早就知道沈如琢想害我,还硬逼着好好姐不许提醒我!”
赵盼儿和孙三娘的脸色登时一变。
池衙内心中“咯噔”一声,慌乱地拉了拉衣角:“不是这么回事,你们听我解释!”
“我没耐心听淫贼说话。”赵盼儿拉着宋引章和孙三娘扭头就走。
“等等,别走!以前都是误会——哎哟!”池衙内被孙三娘一把推开,结结实实摔了个大屁墩儿。见赵盼儿三女渐渐走远,他心急如焚地吩咐手下:“快去截住她们!”
何四一边搀扶着池衙内,一边劝阻:“衙内,赵娘子刚才才救了你……”
池衙内甩开何四,摇摇晃晃地站稳脚跟:“少废话!马上抄家伙给我拦住她们,要不以后你们就别跟我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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