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录梦华-《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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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判展开当票一看,果见上面写着“今收唐砚一具,铭为‘公子王孙自可留’,背‘孙记’。当银六贯。出当人——欧阳旭”字样。

    赵盼儿目光灼灼,朗声道:“院尊,欧阳旭骗婚在先,骗财在后,妾身虽多番索要,他仍拒不归还,这分明就是欺诈!依我朝律法,欺诈等同盗窃,五贯以上便应处斩!”

    欧阳旭震惊极了,他怎能想到,赵盼儿竟然照搬他的法子来对付他。而堂上众人也瞬间安静下来,再接下来,便爆发了一阵剧烈的欢呼声。

    “肃静!”院判连拍惊堂木,堂下听审的百姓都噤了声,但屏风后的掌声仍在继续。

    并肩坐于屏风后的帝后一齐看向难掩激动地鼓着掌的内侍,足过了一会儿,那内侍才反应过来,尴尬地停住掌声,向皇帝躬身请罪。

    刘皇后无声地示意内侍起身,随后她轻声对皇帝说:“官家,婉婉那日大错特错了。”

    皇帝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老夫老妻,还说这个做什么。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刘皇后眼神一暗:“可是,我还是不想放过齐牧。”

    皇帝看到皇后这副样子,突然叹了口气:“婉婉,当年我喜欢上你,并且不顾群臣反对立你为后,不是因为你柔媚顺和,而是因为你有能力,有野心。”

    刘皇后彻底怔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

    皇帝却只是疼惜地笑了笑:“我并不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所以我才会喜欢你身上我不具有的那一部分特质。只要你的手段经得起天下人议论,那就只管放手去做吧。大宋,不但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皇后泪盈于睫,紧紧地反握住了皇帝的手。

    屏风之外,院判和左右手下商议后方道:“骗索婚财,阻拦讨要,确与欺诈无异。欧阳旭,你有何辩驳?”

    欧阳旭根本无法理解事情如今的走向,他震惊地后退几步,指着赵盼儿质问道:“我没有拒不归还,她们在撒谎,区区六贯钱的东西,我堂堂探花,怎么会贪心,我只是记不得了而已!赵氏设下重重陷阱,只是想报复我!只是想我死!你怎么能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

    对于欧阳旭的指控,赵盼儿笑得自信:“这就要感谢那天你对我的嘲讽了,你说我自诩熟读《刑统》,却不明白律法和实务永远是两回事,正是这句话提醒了我,告你毁婚未必能将你绳之以法,但告你骗财,却能让你难以脱罪!

    她放低了声音:“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想你去死,就像那日在你家中,你捂住我口鼻,想置我于死地一样。”

    “你胡说!我没有杀你!”欧阳旭转身想找帮他出谋划策的胥吏求救,却见身边早已空无一人,他顿时大惊失色,彻底失了方寸。堂上之人尽皆莫名,唯有顾千帆微微向屏风后一礼。

    院判继续问道:“赵氏,你说欧阳旭曾意图谋死于你,你有无证据?”

    赵盼儿还未回答,欧阳旭已经疯狂地嘶喊起来:“她没有!那天她跑了,什么证据都没有!”

    这时,宋引章举着一本册子走进了堂内:“谁说我们没有的?”

    赵盼儿和孙三娘顿时惊喜不已,这些天总不见宋引章的踪影,原来她是去找证据了!

    只听宋引章掷地有声地说:“院尊,妾身听说欧阳旭的两个下仆死于盗贼之手,无人收敛,便去了义庄。而后,妾身在他的书童尸身上,找到了这本《步虚韵》!”说着,宋引章将《步虚韵》交给了衙役。

    “《步虚韵》?”院判接过衙役呈上来的书册,一时不解这册子与本案有什么关联。

    宋引章一谈起音乐就如鱼得水,她游刃有余地解释道:“《步虚韵》是道家仪轨时所奏之乐。而欧阳旭的书童,以前是个西京的道童。妾身供职教坊,精熟音律,翻阅时便觉不对,这些步虚词和旁边加注的工尺谱,完全对不起来!而后,妾身细细翻阅这本子中有误的曲谱,却发现它们的首字连起来竟是‘欧阳旭杀我’五字!”

    此言一出,连顾千帆和赵盼儿也惊异无比。

    宋引章继续侃侃而谈:“这《步虚韵》的背后写有‘紫阳观’三字,妾身又查到东京城中只有一座紫阳观,正好就在欧阳旭家附近。于是,妾身便又去紫阳观,并在蒲团下发现了那位道童的遗书。”

    欧阳旭的脸色在一瞬间灰败下来,他不可置信地踉跄了几步。

    “那书童目睹了欧阳旭故杀德叔,又知欧阳旭有意以重金收买杀手报复我赵姐姐,惊惧不已,他唯恐自己有一天也被灭口,偏偏又无法逃脱,便只能在随身携带的道书中写下暗语,希望有朝一日,能被细心人发现。欧阳旭虽熟读诗书,却不识音律,所以才没有发现其中的破绽!”宋引章话音落后,在场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谁能想到,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身上竟然背了条人命。

    顾千帆办案经验丰富,他迅速地反应过来,拱手向判官禀道:“若宋氏所言无误,下官怀疑那道童也为欧阳旭所杀,还请院尊详查道童及欧阳旭另一下人的尸首伤痕。”

    “我不是!我没有!”欧阳旭彻底慌了,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反复念叨着自己没有杀人,都是别人要害他。

    眼下物证在手,赵盼儿已经确定欧阳旭才是那日用宝顶害人的幕后黑手,她也恳请道:“妾身与池蟠、顾千帆三人险遭不测,欧阳旭应是元凶,尚请详查!”

    宋引章见院判仍在思索,也连忙补充:“院尊可传召一位精熟道藏之人,一查便知妾身所言是真是假。”

    突然间,欧阳旭状若疯虎地扑到堂上,拿起刚才孙三娘呈上的砚台,转身就向赵盼儿和宋引章疯砸:“不许查!我没有杀人!”

    堂上一阵大乱,顾千帆护住赵盼儿和宋引章急急后退,欧阳旭见无处下手,一急之下,转身竟即砚台掷向堂上的院判。但他准头不够,竟然一下子将屏风砸倒在地,露出了其后便装的皇帝和皇后,那砚台擦在皇帝的头上而过,多亏皇后毫不犹豫地挺身相护,才没有打中皇帝。

    “护驾!”随行而来的内侍慌乱大呼。

    话音未落,顾千帆已如闪电般出手,瞬间将欧阳旭制服。

    欧阳旭向皇后伸手求援:“圣——”还未等他说完,顾千帆一脚踢在他的喉管上,欧阳旭当即说不出话来!另有一批衙役接手制住了欧阳旭。皇后意味深长地看着顾千帆,两人的眼神短暂相接。

    众人惊魂未定,来不及细想皇帝皇后怎会到场,连忙纷纷躬身:“官家万安!圣人万安!”

    皇帝惊怒交加,扶着皇后走向被衙役死死按住的欧阳旭:“朕向来不杀士大夫,可你这等狼心狗肺之人,不配为士大夫!传旨,削去欧阳旭所有官职,发往诏狱!”看到堂下的顾千帆,突然间,皇帝又改变了主意:“不,发往皇城司。顾千帆,你给朕好好地审清此案!”

    “遵旨!”顾千帆立刻领命。

    仍在拼命挣扎的欧阳旭一眼瞥见了顾千帆眼中的杀意,看见顾千帆此刻的表情,他才终于明白了为何人人都惧怕“活阎罗”,与其落在顾千帆的手里,还不如让他直接去见阎罗。

    欧阳旭被押出院外时,葛招娣除下鞋子扔向欧阳旭,池衙内一看有一挽着一篮鸡蛋的老妇也在看热闹,上前商量了两句后接过鸡蛋,将它们悉数砸在了欧阳旭身上。他们的举动引来了听审百姓的一阵欢呼。

    堂上的诸人也在笑着,多日的阴霾,此刻尽消。赵盼儿本以为将欧阳旭捉拿归案就是今天最好的结果,孰料皇帝却突然开口:“赵氏、宋氏、孙氏,你三人今日破获命案,立下大功,朕许你们一人一个愿望,尽可说来。”

    赵盼儿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不可置信。

    见三女都愣在原地,皇帝看向年纪最长的孙三娘:“你先说。”

    孙三娘紧张的几乎要语无伦次,她涨红了脸,昏昏乎乎地说:“我,不,妾身……”

    皇帝和皇后都忍不住微微一笑。

    孙三娘稳了稳心神,又说:“妾身没有什么愿望,就想、就想官家多来永安楼尝尝妾身做的新菜。对了,若是官家愿意多赐妾身一具凤冠霞帔,让妾风光一回,那便更好了!”

    皇帝被孙三娘朴素的愿望逗笑了,他笑着道:“准。”

    皇帝又把目光转向他早有耳闻的宋引章。

    见惯了大场面的宋引章倒是没有紧张,她从前曾多次幻想过面圣的场景,在她的每次幻想中,都以她求请官家开恩帮她脱籍为结束。可今天,当她真的站在官家面前,她已经明白,所谓良贱对她而言早已不再重要了。她只觉心中一松,朝皇帝深深一礼,随后镇静地开口道:“官家,妾身愿今后登闻鼓院常开,少赐笞刑,广开门路。不要因为‘越诉’二字,再让无辜百姓像赵姐姐那样必须九死一生,才能沉冤昭雪。”

    宋引章说话时,赵盼儿一直看着宋引章,脸上写满了欣慰与骄傲。

    “准。”皇帝难掩震惊,他深深地看了宋引章一眼,“你果然不负柯相‘风骨’二字之誉。”

    皇后在旁提醒道:“还有咱们本家小娘子呢。”

    皇帝目光看向赵盼儿,笑道:“是了,本家小娘子,你呢?”

    赵盼儿跪下,向皇帝深深地磕了三个头。

    帝后都未料她大礼至此,一时也郑重起来。

    赵盼儿一字一句,泣血言道:“妾身所求,事涉国政,还请官家恕罪。妾身曾因家父之罪遭株,没入乐籍,但家父却为救民而死;宋妹妹家中世代为乐工,从无沾染风尘,平生只是醉心乐技。妾身二人与欧阳旭相比,孰贱孰良?妾身今日之所以执意要告欧阳旭,也是想证明,贱籍之人,未必人贱!”

    鼓院堂下的百姓听了,有的当即老泪纵横,跪下大声道:“赵娘子说得没错!草民虽然只是个贱籍工户,但当年也曾随官家北征,还被敌人砍掉了一只胳膊!草民为大宋尽过忠,草民也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贱!”

    赵盼儿眼中闪着泪光:“为何世人皆云‘英雄莫问出处’,但无论男女,一旦沦入贱籍,便难有出头之日,既不能婚姻自主,更处处低人一等。妾身欲请官家广开恩德,不再让乐人、匠人,及官私奴婢等,世代仍为贱籍所苦!”

    随皇帝而来的内侍眼中亦是充盈着泪光,跪下请求:“请官家广开恩德!”

    素娘等乐伎和其余百姓也齐齐跪倒:“请官家广开恩德!”

    皇后早已深受震动,看赵盼儿的眼神更有了不同,她一咬牙,也转身跪下:“赵氏所言极是,臣妾也欲请官家广开恩德!”

    皇帝先扶起皇后,又上前扶起赵盼儿:“平身吧。良贱之制,始于秦汉,朕虽早有心改之,只怕也不能一蹴而就,需要数代帝王徐徐为之。不过,朕可以许大家一事,凡教坊中乐工匠工之佼佼者,可入内侍省翰林院,授以供奉之职。既是官身,自然便不属贱籍了。而官私奴婢,若与国有功,或长年善行者,也可向有司申奏,朝廷自会酌情处置。”他停顿一下,又看向宋引章:“宋供奉,你意下如何?”

    一声“宋供奉”既出,这便是钦定了宋引章的官身!

    宋引章和赵盼儿喜出望外,与众人齐声叩谢:“谢主隆恩!”

    顾千帆伸手扶起赵盼儿,嘴角微微有了笑容,他凝视着自己深爱的女子,眼中饱含无限深情。

    皇帝也看见了这抹笑容,突然轻笑了一声:“宫女们说得没错,顾皇城虽然是个活阎罗,却依然也是个好郎君。”

    皇后笑着牵过赵盼儿手:“以后顾千帆要是敢欺负你,吾来帮你做主。”

    “臣,不会给圣人这个机会的。”顾千帆答得斩钉截铁,笑得温柔之至。

    皇帝笑了:“哈,看来是我们多管闲事了。”他拉着皇后走远。

    笑声充盈着公堂,但赵盼儿此时眼中,却是天地寂静,唯有顾千帆一人。这个鲜衣怒马、凌厉中原的男子,蓦然闯进了她的生活,却重塑了两人的生命。

    公堂上的笑声传出很远很远,鼓院外,陈廉大笑抱起葛招娣,幸福地转着圈,东京城中,每一个百姓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草长莺飞时节,又是一年春好处,东京已是莺歌燕舞、绿柳垂堤。

    永安楼中,笙歌不绝,宋引章正在万水阁的舞台中弹着琵琶,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端庄沉静,而是不时将琵琶倒过来弹奏,兴之所至,神采飞扬。

    台下观众们也看得拍案叫绝。二楼的座位上,鼓掌如雷的,还有高慧父女。池衙内支着下巴,看得入迷。何四和吕五对视一眼,互相挤眉弄眼。

    顺着永安楼二楼的窗子向下望去,一身凤冠霞帔的孙三娘正在满脸欢笑的傅子方的引导下与一身新郎装束的杜长风并肩上了喜船。笑意盎然的他们,春风得意。书院的学生们,在岸上兴奋地追着喜船跑,一时笑声不断。

    赵盼儿与顾千帆并肩站在虹桥中央,与陈廉、葛招娣一起往下为花船撒着花,嘴角隐隐有笑意。

    两人共同眺望着桥下东京城的锦绣风景,尔后相视一笑,蜜意轻吻,情浓无限。

    这一刻,风正清,花正好。汴河之畔,东京无限繁华,如梦似幻。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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