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童年(中外文学名典藏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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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到墙角去!”

    “哪个墙角?”

    她没理我,直瞪着我,我有点着慌了。可确实没有墙角可去:圣像下的墙角摆着桌子,桌子上有些枯萎的花草,另一个墙角放着箱子,还有一个墙角放着床,而第四个墙角是不存在的,因为门框紧挨着侧墙。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低声说。

    她没作声,许久,问:“你外祖父让你站墙角吗?”

    “什么时候?”

    她一拍桌子,叫道,“平常!”

    “不记得了。”

    “你知道这是一种惩罚吗?”

    “不知道。为什么要惩罚我?”

    她叹了口气:“过来,唉!”

    我走过去:“怎么啦?”

    “你为什么故意把诗念成那样?”

    我解释了半天,说这些诗在我心里是如何如何的,可念出口就走了样儿。

    “你装蒜?”

    “不不,不过,也许是。”

    我不慌不忙地把那首诗念了一遍,一点都没错!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可也下不来台了。我害臊地站在那儿,泪水流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母亲大吼着。

    “我也不知道……”

    “你人不大可倒挺难对付的,走吧!”她低下头,不说话了。

    她让我背越来越多的诗,我总在试图改写这些无聊的诗句,一些不需要的字眼儿蜂拥而至,弄得我无论如何也记不住原来的诗句了。

    有一首写得很凄凉的诗:

    不论早与晚,

    孤儿与乞丐,

    以基督的名义盼着赈济,

    而第三行:

    挎着饭篮从窗前走过

    我怎么也记不住,准给丢下。母亲气愤地把这事儿告诉了外祖父:“他是故意的!”

    “这小子记性可好呢,祈祷词记得比我牢!”

    “你狠狠地抽他一顿,他就不闹了!”

    外祖母也说:“童话能背下来,歌也能背下来,那诗和歌还有童话不是一样的吗?”

    我自己也觉着奇怪,一念诗就有很多不相干的词句跳出来,像是一群蟑螂,也排成行:

    在我们的大门口,

    有很多孤儿和老头儿,

    号叫着乞讨,

    讨来送给彼得洛沃娜,

    她换了钱去买牛,

    在山沟沟里喝烧酒。

    夜里,我和外祖母躺在吊床上,把我“编”成的诗一首首地念给她听,她偶尔哈哈大笑,但更多的时候是在责备我。

    “你呀,你都会嘛!千万不要嘲笑乞丐,上帝保佑他们!耶稣当过乞丐,圣人都当过乞丐……”

    我嘀咕着:

    乞丐我不爱,

    外祖父我也不爱,

    这有什么办法呢?

    饶了我吧,主!

    外祖父找我的碴儿,

    抽了一顿又一顿。

    ……

    “净胡说八道,烂舌头!外祖父听见了,可有你好瞧的!”

    “那就让他来听!”

    “捣蛋鬼,别再惹你妈了,她已经够难受了!”外祖母和蔼地说。

    “她为什么难受?”

    “不许你问,听见了没有?”

    “我知道,因为外祖父对她……”

    “闭嘴!”

    我有一种失落的感觉,可不知为什么,我想掩饰这一点,于是装作满不在乎,总搞恶作剧。

    母亲教我的功课越来越多了,也越来越难。我学算术很快,可不愿写字,也不懂文法。最让我感到不好受的是,母亲在外祖父家的处境。

    她总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常常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窗前。刚回来的时候,她行动敏捷,充满了朝气。可是现在眼圈发黑,头发蓬乱,好些天不梳不洗了。这让我感到很难受,她应该永远年轻,永远漂亮,比任何人都好!

    上课时她也变得无精打采了,用非常疲倦的声音问我话,也不管我回答与否。她越来越爱生气,大吼大叫的。母亲应该是公正的,像童话中讲的那样,比谁都公正。可是她……

    我问她:“你和我们在一起很不好受吗?”

    她很生气地说:“你做你自己的事去!”

    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外祖父在计划一件使外祖母和母亲非常害怕的事情。他常到母亲的屋子里去,大嚷大叫,叹息不止。

    有一回,我听见母亲在里面高喊了一声:“不,这办不到!”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当时外祖母正坐在桌子边儿上缝衣服,听见门响,她自言自语地说:“天啊,她到房客家去了!”

    外祖父猛地冲了进来,扑向外祖母,挥手就是一巴掌,甩着打疼的手叫喊:“臭老婆子,不该说的不许说。”

    “老混蛋!”外祖母安详地说,“我不说,我不说别的,你所有的想法,凡是我知道的,我都说给她听!”

    他向她扑了过去,抡起拳头拼命地打。外祖母躲也不躲,说:“打吧!打吧!打吧!”我从炕上捡起枕头,从炉子上拿起皮靴,拼命地向外祖父砸去。可他没注意我扔东西,正忙着踢摔倒在地上的外祖母。水桶把外祖父绊倒了,他跳起来破口大骂,最后恶狠狠地向四周看了看,回他住的顶楼去了。外祖母吃力地站起来,哼哼唧唧地坐在长凳子上,慢慢地整理凌乱的头发。

    我从床上跳了下来,她气呼呼地说:“把东西捡起来!好主意啊,扔枕头!记住,不关你的事,那个老鬼发一阵疯也就完了!”她说着说着突然“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快,快,过来看看!”

    我把头发分开,发现一根发针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头皮,我使劲把它拔了出来,可又发现了一根。

    “最好去叫我妈,我害怕!”

    她摆摆手,说:“你敢!没让她看见就谢天谢地了,现在你还去叫,混蛋!”

    她自己伸手去拔,我只好又鼓足了勇气,拔出了两根戳弯了的发针。

    “疼吗?”

    “没事儿,明天洗洗澡就好了。”

    她温和地央求我:“乖孩子,别告诉你妈妈,听见了没有?就是没这事儿,他们爷俩儿的仇恨已经够深的了。”

    “好,我不说。”

    “你千万要说话算数!来,咱们把东西收拾好。我的脸没破吧?”

    “没有。”

    “太好了,这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我很受感动,“你真像圣人,别人让你受罪,你却不在乎!”

    “净说蠢话!圣人,你真会说!”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在地上爬来爬去,用力擦着地板。我坐在炕炉台儿上,想着怎么替外祖母报仇雪恨。我这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他这么丑陋地殴打外祖母。昏暗的屋子里,他红着脸,拼命地挥打踢踹,金黄色的头发在空中飘扬……我感到忍无可忍,我恨自己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报仇!

    两天以后,为了什么事,我上楼去找他。他正坐在地板上整理一个箱子里边的文件,椅子上,放着他的宝贝圣像图,12张灰色的厚纸,每张纸上按照一个月的日子多少分成方格,每一个方格里是那个日子所有的圣像。外祖父拿这些圣像作宝贝,只有特别高兴时才让我看的。每次我看见这些紧紧地排列在一起的灰色小人时,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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