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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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县令上任后会在风水好的地方买一处宅子,因为如果住在县衙后院,便常常会被百姓和公务滋扰。但显然进士出身又恪守高洁之风的江遥不这么想。

    后院的宅子虽小,也被他差遣下人收拾得很利落。阔朗的庭院里栽种着一株梅树,一丛青竹。梅花已落,枝头有点点绿色。青竹则更绿些,随风摆动起来,在青砖白墙下分外怡人。

    自从那夜江琢把歹徒捆住,又亲自审问停当连同林姨娘送进监牢,这江府的上下人等都对她保持着敬畏般的疏离。

    这样也好,她是喜欢清净的人。

    不过再清净也躲不开江夫人,她每日的热忱从求医问药烧香祷告江琢开窍,变成了指点她做女工学礼仪读诗书管家事。

    江琢坐在绣架前,眼睛却看着外面的竹子,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找回自己的晓山剑把绣架一劈为二。如果她宝贵的时间被消磨在绣花这种事上,还不如离开江府这艘小舟独自北上呢。

    教导的婆子站在江琢身边,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小姐,”她压低着声音,努力让自己更耐心一点:“这片花瓣,您已经绣了一上午了。”

    “哦,”江琢慢慢点头:“原来我已经该休息了吗?”

    旁边站着的墨香噗嗤一声笑了,婆子阴着脸正要说话,院子里忽然有了很大的动静。

    一个男人正跑进宅院,他身穿皂衣腰佩长刀,头上戴着的帽子几乎被他巅掉。这里是后宅,虽然偶尔也会有主薄之类的衙内文职低头走进来寻江遥,但是从未有衙役这么慌慌张张冲进来。

    院子里婆子丫头惊叫躲避着,有管事拦住这男人。

    “陈班头,你怎么来这里了,老爷在衙门里,不在家宅。”

    县衙有两班衙役,每班一个班头,他们平日里是连垂花门都不能进的,此时竟跑进后宅来了。

    陈班头脚步不停大声冲着后面喊:“我找夫人,夫人!老爷出事了。”

    县里前月出了命案。

    去香山寺进香的香客车马被截,一位老妇人被打晕在车内,伴她同去的儿媳妇被虐杀。除此之外,还死了一个丫头一名车夫。江遥为此事夙夜难寐,多方查探。

    昨天排查出黄府老爷的孙子黄云庆有嫌疑。因为黄家势大,江遥为显郑重亲自带着县丞去提人,只说来县衙问话。可黄老爷却包庇孙子把黄云庆藏了起来,江遥无奈要求同去的衙役搜府。

    “那便搜呗,”江夫人一头雾水:“以往也不是没搜过谁家。”

    “不一样啊,”陈班头跪在地上满脸怒火:“老爷一说要搜,黄老爷就不知躲哪里去了。院子里涌进来百多护卫,围着咱们老爷和衙役就打。小的护不出老爷,只好先逃回来复命。”

    “什么?”江夫人猛地从八仙椅上坐起来,踉跄着前行几步道:“他们敢打老爷!他们不顾王法吗?是哪个黄府敢嚣张至此!”

    室内静了一瞬。

    陈班头有些后悔。

    江夫人是从汴州嫁过来的,每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然连澧城有名的黄府都不知道。

    他也是急糊涂了,竟然以为江夫人一介女流能够把老爷救出来。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因为前日听说小姐忽然能言善辩,就对这县衙后宅有了莫名的期待。

    其实再怎么样,也都是女人啊。

    陈班头正想解释一下黄府为什么可以如此无视大弘律法胆大包天,就听到斜刺里一个声音道:“是致仕而归的原兵部尚书黄巨恃吗?”

    屏风后走出一个女子来。

    说她是女子都早一些,她约么十四五岁的年纪,鹅蛋脸小山眉,清丽里透着一种不符合年纪的疏离冷静。看她的打扮,应该是小姐无疑。

    陈班头连忙施礼。总算有个明白的了,他心想。可惜小姐还小,且是女儿家,如果是个儿子,也好为父亲出头。

    江琢一看到动静就过来了,正巧便听到陈班头提起黄老爷殴打江遥。要知道江遥乃朝廷命官,除皇帝、吏部和大理寺外无人敢问其责。如今已经打上了,想必对方认为皇帝是会给脸面的。

    那这澧城也没有别的姓黄的敢如此,必是黄巨恃了。

    黄巨恃,致仕之前正三品,兵部之首。因为子孙没有能考中科举的,仅有一儿子捐了个小官,在河南道青州府做通判,所以他便返乡了。澧城是他的祖居,致仕时皇帝赐银千两,准他修缮宅院,格局可仍按三品官员府邸来造。

    不光如此,他还有一块免死铁券。

    那是崇灵帝为表彰他曾有的功绩专门厚赏的。

    江琢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人,还是遇上了。

    “是呀小姐,”陈班头不敢多看她的面容,垂着头道:“还请夫人小姐示下,眼下如何救老爷?卑职是不是应该连夜快马前往许州府,陈主薄已经先在府衙写上陈状,卑职手持陈状,就是头磕破也要闯进去面呈知府老爷,请他一定要为我们老爷做主。”他说着眼泪涟涟,竟然像是要急哭了。

    如此护主,也是少见了。

    江琢微微摇头:“此处距离许州府,快马需大半日才能到达,等你回来,老爷——父亲大人就不知怎样了。”

    “那当如何?”陈班头手握腰刀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咱们衙役也有几十,要不然把皂役和捕快都喊上,砸了他黄府大门吧!”

    江夫人急急地握住江琢的手,看向陈班头道:“这样行吗?你们人手够不够?宅子里也有护卫,再去请几个走镖的吧,他们会功夫。”

    陈班头应了一声连忙起身,眼看就要奔出去。江琢忽然喊了他一声。

    “你等等,”她缓缓道,眉目间看不到焦灼之色,反而有一种临惊不乱的淡定:“去砸黄府事情必然闹大,待上峰来查,他们便可推得一干二净说自己只不过强留了一下老爷,就被你们上手砸了。”

    陈班头的脚在地上蹭磨,急得他想顿脚又不敢:“那可如何是好。”

    江琢从丫头墨香手里取过她的兜帽披风,罩住形容,淡淡道:“老爷去黄府是为了提人,不如我陪你走一趟,我们去找黄巨恃聊聊。”

    “聊?”江夫人惊讶地看着江琢:“琢儿要跟他聊什么?”

    “自然是聊道理。”她说完这话放开江夫人的手,越过陈班头走了出去。那红色的披风在他眼前一闪,如同一抹烈日下的暖光。

    黄府建得犹如半个王府。

    从外面看,可见青瓦白墙拢着亭台楼榭,观之让人失神。从角门进去,更随处可见汉白玉、胭脂木之类名贵的材料。阔郎的园路两边种着中原不易见的南方花树,为了防冻,树干用棉布裹着。

    管事引他们到了一处抱厦,说会报请老爷。

    “请问小姐可有名帖?”管事神情倨傲。

    江琢知道自己无论送上什么名帖,他恐怕都会随便转上一圈,然后差小厮来说老爷身体不适不宜见客。

    “未有名帖,”兜帽把江琢不屑的神情遮掩,她缓缓道:“就说是永安三年,凉州郸城西石榴巷的故人。”

    管事神情惊讶。

    如果他是跟着黄巨恃从京都回乡的,就该知道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果然,他掩下情绪退后一步转身离去。江琢从后面看,发现他走得明显快了许多。

    “小姐,”陪着她来到这里的陈班头道:“永安三年,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十二年前卑职也才十多岁,小姐更是尚在襁褓。怎么——”

    怎么便跟黄巨恃是故人呢?

    就算黄老爷在那个时候去过小姐说过的地方,一听小姐的年纪,恐怕也会把他们当做骗子赶出去吧。

    江琢抬眼欣赏这抱厦内贵气盈天的装饰,扶着一根柱子淡淡道:“我说了自己是来讲道理,如果连面都见不上,还怎么讲?”

    那就真的是在骗人了。

    陈班头抹了一把汗。

    他偷偷从抱厦内往外看,也不知道县令大人被打了没有,此时被关在何处。如果不是需要在这里保护小姐,他真的想偷偷出去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找找老爷。

    屋里有两个貌美的丫头在侍茶,陈班头也没心思喝。

    正想着,忽然听到急急的脚步声传来。

    刚走不久的管事打开帘子冲进来,脚步踉跄险些绊倒自己。

    “快,”他喘口气道:“老爷说快快有请。”

    陈班头在厅外被拦住,他有些着急地跳起来:“我得跟着小姐。”

    江琢示意他不必担心,抬脚迈入厅内。

    屋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闭,关得太急,甚至轻微弹了一下。

    江琢抬头去看。这是一个十二根立柱支起的会客厅,前后近十丈,又因为太高,甚至在中堂上方界出了一个供巡查的回廊。如今回廊上正站着一排黑衣护卫,他们人人手持弓弩,对着江琢。

    而护卫下方红木八仙椅上坐着一个老人,正是黄巨恃。

    他六十多岁,须发白了一半,颧骨很高,嘴唇削薄,穿着青色绣云纹袍服。如果江琢没有记错,那袍服上的云纹是仿照着朝服略微修改的。

    为礼貌见,江琢抬手摘掉帽兜。

    黄巨恃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此刻见到江琢的面容,他野兽般的眸子清亮一瞬,眼皮骤然收缩,对着江琢道:“我不认识你。”

    他的声音阴冷嘶哑,似乎是从地府爬出来的鬼魅。

    江琢在心底笑了一声。

    虽然父亲跟黄巨恃从不来往,但她和他也是打过照面的。那一年中秋宴,因为崇灵帝看到黄巨恃衣袍上缝着补丁,当场夸赞他清正廉洁,正啃着肘子的江琢笑出声来。满座都看向她,场面有些尴尬,黄巨恃怕她被责怪,还夸她剑术高超,请皇帝命她以剑舞助兴呢。

    她那日塞了满肚子好吃的,撑得偷摸松了好几下腰带。听说要当场舞剑,恨不得用剑把黄巨恃的衣袍割得更烂些,好让他装得更像。

    如今再见,他当然不认识自己。

    江琢对他略施一礼,清声道:“奴家姓江名琢,家父名讳江遥,乃澧城县令。面见黄老爷,是为了接家父回去的。”

    “是吗?”黄巨恃默然点头,眼睛盯着江琢,似乎在等她被回廊上的弓弩吓哭。

    然后他失望了。

    红色斗篷下的女孩子面容清丽,脸上有浅笑有思索,就是不见半分胆怯。

    于是黄巨恃站起来,看着江琢道:“那你怎么说,自己是我在西石榴巷的故人?是你听到什么风声,以为可以拿此话威胁我吗?你那县令老子尚不敢如此,你倒是胆子颇大。”

    “不是威胁,”江琢淡淡道:“奴家只是来跟黄老爷聊聊天,讲讲道理,然后接父亲大人回去。当然,如果聊得好,黄老爷也可以亲自起身离府,送父亲回去。如果聊得再好一点,奴家希望黄老爷能把您的亲孙子黄云庆交出来。”

    “哈!哈哈!”黄巨恃大笑起来:“原来是个只会耍花嘴皮子的小姑娘。亏得老夫以为真是有故人来见,不过是不是故人不打紧,既然你知道些什么,便和那些故人的下场一样,受死吧!”

    话音刚落,如雨的箭矢直奔江琢袭来。

    江琢觉得这具身子有些粗苯。

    江遥夫妇把自己女儿养得忒胖了些,蛮力倒是可以,但身子不够灵活。这让她避过箭矢跳向回廊时险些抓不住栏杆掉下来。还好她这一个多月来已经把这肉嘟嘟的身子练出些筋骨,所以才勉强没有爬高不成掉在黄巨恃身上。

    一把老骨头了,江琢可不想压死他。

    所以她才能夺了一名侍卫的手弩转而跳回地面指向黄巨恃的胸口,浅笑道:“弓弩受朝廷管制,奴家觉得还是好好聊聊吧。”

    侍卫都退出去,江琢把十字弩的机括慢慢装好,看到黄巨恃额头冒汗老老实实坐回去。

    她觉得:终于能好好聊聊了。

    “黄老爷,”江琢清冷的声音响起:“永安三年冬,朝廷跟西蕃在西北开战,都护府筹集粮草五十万石送往前线,只两个月,当时坐镇指挥的岳将军便报称粮草不继。恰逢冬天,缺衣少食的士兵被冻饿致死近万。这件事情,恐怕当时任兵部侍郎的你不会忘记。”

    黄巨恃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三两点精光,微眯着看她。

    随你怎么看,也看不出我是谁。

    江琢继续道:“当时兵乱连连民怨沸腾,朝廷派大理寺去查,查出兵部员外郎贪腐叛国,把近半粮草都偷摸卖给西蕃,得银十万两。那位员外郎后来被判满门抄斩,可是抄检时却只搜出千两银票。”

    一直没有提到他,黄巨恃似乎松了口气。他斜眼看了看一扇开着的窗,那里有一根弓弩的箭矢正对准江琢后背,只等待他一声令下便会从后面把这女子的脊背戳一个窟窿。

    在杀她之前,听她废话几句也没什么。

    “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黄巨恃道。

    “因为没有人知道,员外郎只是为侍郎大人你背了黑锅。永安三年正月,你趁巡视边疆守备,在凉州郸城西石榴巷和那位员外郎一起,见了西蕃大臣禄波,密谈两个时辰。”

    在战前秘见敌国官员,不用想就知道是为何吧。

    “你胡说!”

    这句你胡说,基本等同是:你怎么知道。

    江琢继续说道:“又隔两年,大弘与西蕃通亲和谈,当时的新任大理寺少卿雷嘉查出通敌之事另有其人,结果刚刚查到你头上,他就被污蔑贪腐。朝廷把他流放到漠北充军去,而当年知情的西蕃大臣也突发重疾而死,而这个时候你却就任兵部尚书。是不是,你觉得这事永远揭过去了?”

    黄巨恃冷笑两声。

    江琢也笑了笑:“可惜你派去暗杀雷嘉的杀手哄骗了你,雷嘉没有死,且拿到了你通敌的证据。”

    黄巨恃身子一僵,掩饰不住的震惊在眉心荡开。

    “你这女子胡说什么?你以为自己知道些什么,胡乱说几句话就能震慑住老夫吗?你,你,罢了!”黄巨恃摆着手退后几步,免得一会儿江琢中箭时溅自己一身血。

    他右手拇指食指曲起,只要再弹开一瞬,外面的护卫就会松开十字弩的弓弦,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命丧当场。

    却见江琢冷眼看着他,报出一串数字来:“十月初十,二道坡,卸军粮八百石接走;十月十三,西越岭,卸马粮一千石接走;十月二十一,八角弄,卸干草五十车接走……”江琢转过身去,一手指着那个隐藏弓弩的窗户,眼睛看向黄巨恃道:“还需要我报吗?”

    “你,你……”黄巨恃呆立当场,薄薄的嘴唇不停颤动,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江琢随手扒拉一个椅子坐下,颇有些慢条斯理:“因为禄波死了,他儿子禄世礼还活着,且当初交割军粮时他记了非常清楚的账。所以现在,”清丽的女子似乎很满意自己把事情说完,此时终于能休息片刻了。她轻声叹了口气:“黄老爷可以跟我好好聊聊了吧。是要满门抄斩还是要舍弃一个没有前途的孙子,这笔账我觉得很简单。”

    她为什么知道这些,因为师父就算被充军发配,也都记着这件事。

    ——芽儿,我就算死,也要让奸臣被查办。

    ——芽儿,有些公道是不能依赖老天的,是需要人来用命守的。

    黄巨恃脸色苍白神情变幻,胸口起伏得像是再喘不匀一口气。她说得分毫不差,十几年来,那些数目在他脑海里清清楚楚。如今她敢来,必然还有后招。那如果杀了她呢?

    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江琢斜眼看他道:“如今御史郑君玥正在河南道持尚方宝剑代天巡狩,今日奴家若出不了这黄府,自有人把账册送到他面前。”

    黄巨恃颤抖的手松开,似再抓不住任何东西。

    澧城的街道很是平整。自江遥上任后,带着百姓和沿街商户规划摊位,整治路道。此时快到正午,虽然沿街叫卖者众,却看起来条理清楚,并没有敢挡道的。

    只是快步跑往黄府的县衙陈主薄撞倒了一个烙烧饼的妇人。那妇人五大三粗,拦住陈主薄让他赔打翻在地的五十多个烧饼。

    “这可是人家凝春院老爷们点名要吃的烧饼,你赔!你赔!”妇人怒气冲冲,就差把手里的竹筐扣在陈主薄脸上。

    “我是,”陈主薄慌忙解释:“我是县衙主薄,有很重要的事。你这妇人别生气,随后去县衙找我就行。我走的急,没带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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