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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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黄云庆未跪,陈班头提着水火棍上前,一棍子打在他屁股上杀威。黄云庆踉跄着趴下,娘啊爹啊地叫了起来。

    “跪好!”陈班头厉声道。

    江遥今日身穿官服头戴官帽,神情不怒自威、眼神让人望之生寒。他坐在堂上,冷声道:“说吧。”

    “老爷,我冤枉啊——”黄云庆终于明白厉害,知道他爹和他爷爷一时半会儿不会来给他撑腰,连忙喊冤。

    江遥道:“二月初二那一天,你去了哪里?”

    “回老爷,那一日龙抬头,小民去上香了。”黄云庆还算老实,回答道。

    江遥身旁不远站着陈主薄,他身前一张书案,上面铺着审讯纪要。听到黄云庆这么说,他持笔记上:二月二,去上香。因怕记错,写完还读了一遍。

    江遥又问:“路上可有停留?可遇到同去上香的孙氏家眷?”

    黄云庆斜一眼旁边跪着抹泪的孙多祥:“路上没遇到什么人。”

    江遥冷冷一笑,唤证人上堂。

    第一个证人是吴寨口卖茶小贩,证黄云庆卯时三刻买茶一壶,未付钱。

    第二个证人是香山寺门口卖糖人的,证黄云庆辰时三刻经过山门,踢倒糖人摊子。

    江遥道:“从吴寨口到寺门,不足十里,你骑马而行,竟然走了一个时辰。你是爬着去的吗?还是你们黄府的马是爬着去的吗?”

    陈主薄一边记一边轻声念:大人问,一个时辰,马是爬着的吗?

    黄云庆不死心,默然答:“天气回暖,小的的确走慢了些,这也不能证明小人就是杀人凶手啊。”

    江遥冷声道:“剥去他的上衣。”

    立刻有三名衙役上前,两人按住黄云庆,一人剥去他的上衣。这便看到他白嫩的脖子和胸膛上道道抓痕。

    江遥又道:“给他看证据。”

    又有衙役上前,手里端着瓷盘,上面放着一个红色的香袋。

    “你当时走得太急了,不知道那王氏拼命挣扎之下,把你的香袋抓住拽下。香袋上绣着你的名字,你可抵赖吗?”江遥的声音里透着洞察秋毫和不容置疑,他话音刚落,孙多祥就扑上去捶打黄云庆。

    “你!我杀了你!我可怜的桂娘啊……”他的眼泪鼻涕流出来,抹了黄云庆满身。

    人证物证俱在,黄云庆目瞪口呆。他勉力把孙多祥甩开在一边,跪行几步到了大堂案前,哭道:“老爷,老爷,我招了!是小人强要了那桂娘不假,可我并未杀她啊!”

    陈主薄一边记录一边低吟:强要了,没有杀。

    这声音入了黄云庆的耳朵,他焦躁地大叫一声:“你闭嘴!”

    “那就是杀了?”陈主薄抬头皱眉问。

    黄云庆更哭起来:“老爷,老爷,您要为小人做主啊。您为小人做主,我祖父会承了您的恩情的。”

    “啪”的一声巨响,江遥清声道:“公堂之上休要胡言乱语!”

    站在屏风后的江琢看到这一幕,不由心中一笑。这江遥倒是颇有刑断的能力,不知道当初师父是不是也这样。

    大理寺,可是问案情,审脏官的地方。

    据黄云庆所说,他那日让小厮先把车夫用棍子打得半死拖到路边草丛里,又击打车中老妇使之昏迷,然后使用迷药把丫头迷晕,把王氏拖入树林。小厮在外面看着车马,以免路过的香客起疑。

    他喜女人挣扎,故而对王氏没有用迷药。完事儿后他恐吓王氏,说对方若敢报官,自己家人必然让他们商铺倒闭产业充公全家死绝,这之后他便继续去寺庙上香,完全没当回事。

    欺负小媳妇也不是第一次了,对方一般为了名节都会隐瞒不说吃了这个哑巴亏。就算闹到公堂,顶多赔钱私了。哪知道第二日他听说死了人,且是三个。他吓得就往嵩山别院跑,却被爷爷捉回来送进大牢。

    黄云庆满脸委屈地哭喊:“大人你要信我,小人好色不假,却不敢杀人啊。不信您可以去问我祖父,我祖父,黄巨恃,做过兵部尚书啊,我们家,还有免死铁券啊。”

    孙多祥也悲恸地哭喊:“大人你要为小人做主啊。桂娘她才十九岁,正是花般的年龄。她贤惠孝顺,诚心敬佛,就算不是黄云庆杀了她,也是节烈之身不愿苟活故而自缢。望大人不畏权势,为草民做主!”

    屏风后的江琢看着这一幕,心中冷笑。她当然更希望黄云庆今秋过后脑袋在菜市口搬家,但是师父说了,法和情是要分开讲的。

    不能因为他是恶人,就忍不住去行恶事。

    公堂上吵闹声一片,直到江遥拍响惊堂木,对黄云庆道:“本官信你。”

    一时间举座皆惊,就连黄云庆都似乎难以置信。

    他嗫嚅道:“大人——信我?”

    “信,”江遥又看向孙多祥:“接下来由你交代,你是如何目睹王氏被污,继而伪造现场,杀害三条人命的?”

    公堂之上人人瞪大了眼睛张开嘴巴,陈主薄的笔戳在自己脸上,画了好大一个黑点。

    这不怪他。江遥他们在验尸房已经把案情推定完,因为想要保密,并没有跟他细说。

    黄云庆的鼻涕流出来,深吸回去转身看跪在他左边的孙多祥。孙多祥眼如铜铃看向江遥:“县,县令大人,草民是苦主啊。”

    许是坐太久感觉不适,又许是心中愤懑坐不下去,江遥站起身来,看着孙多祥道:“你是苦主不假,你也是凶手。”

    陈主薄终于反应过来,把小狼毫重新蘸墨,写上:是苦主,也是凶手。这次他没有敢读出来,因为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审案时一向神情冷淡的江遥额头青筋暴露,显然是在忍着怒火。

    孙多祥左右看看,跪行一步道:“这是怎么回事?县令大人您说的是什么,草民不懂啊。”

    他眼里的泪已经干了,鼻涕也抹去,此时看起来却更显悲恸,且这悲恸里又有委屈,让人不忍直视。

    这次开堂审理没有准许百姓围观,所以很可惜无人替他喊冤也无人陪他落泪。堂内只有他自己的声音空落落掉在地上。

    而黄云庆,已经在顺头发、整衣袍、换成跪坐的姿势,准备好好看一场大戏了。

    江遥绕过大堂案走到孙多祥身前,冷然道:“为不辱王氏遗体,本官已着小女亲自验看尸首。”说完他转身看向屏风,招呼道:“琢儿出来说说吧,你看到了什么,可与他当堂对质。”

    江琢从屏风后走出来。

    今日为显郑重,江琢身穿圆领袍腰佩墨玉坠,足着小蛮靴,头发简单盘起戴着个软脚幞头。这种打扮虽不是男装却也比衣裙看起来冷肃,这也是之前安国公府内女官的打扮。

    见她走出,众人脸上都露出疑惑的神色。查验女尸向来都是坐婆的差事,澧城坐婆五十多岁,满脸抹着白色的铅粉,哪里是这般粉雕玉琢般的女孩子。哦对了,县令说了,这是他的女儿。

    让女儿去摆弄尸体,这老爷对女儿也太狠了些。

    黄云庆扭身去看江琢,抬手把簪花扶正,又大力拍抚衣服上的灰尘想引起江琢注意。他身边不远处肃立的陈班头忍不住把水果棍甩过来,给了他屁股一下。

    黄云庆敢怒不敢言地又跪回去,看到江琢停在孙多祥身前,低头看他。

    “孙多祥,”江琢淡淡道:“县令大人的意思是,你是黄云庆奸淫王氏、迷晕丫头、击打车夫一案的苦主,也是打晕王氏且把他们三人吊死在柳树上的凶手。奴家这么说,你能听明白吗?”

    孙多祥的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我没有啊小姐,我和桂娘年少夫妻情深意笃,又怎么会杀了她呢?”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左手要拉住江琢的衣袍,听到陈班头的喝止后又连忙松开。

    “情深意笃,”江琢冷然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犹如嚼蜡般无味,继而道:“王氏身上新伤旧痕遍布,有鞭痕有刀痕更有手指掐痕。旧的还留着浅色淤痕,新的破溃未愈。你身为她的夫婿,可解释是为何吗?”

    孙多祥呆住,双眼下意识往右边斜视一瞬,似在思索。

    江琢转身看向江遥,施礼道:“大人可命衙役带人证上堂。”

    第一个证人是北同街康顺堂出诊大夫,证自己曾在月前去往孙宅出诊,当时王氏脚踝扭伤,探查时更看到小腿鞭痕。

    第二个证人是王氏陪嫁丫头,证孙多祥施虐成瘾,王氏日夜心惊胆战身体损毁。

    孙多祥目眦欲裂转过身去,指着丫头道:“你们!你!你背主忘恩不得好死!”

    丫头垂头哭道:“婢子的主人是我们家小姐,不是姑爷。小姐因担心我家老爷夫人受不住这伤心事,故而从未请娘家做主,没想到竟被害死了!”她说着又要大哭,被衙役请出去。

    室内凝滞一瞬,似过了许久,孙多祥才开口道:“这只能证明我曾殴打桂娘,证明不了别的。”

    江琢道:“没事,找他们上来作证,只是想先扒掉你自诩情深的这一层皮,之后的慢慢讲。”

    孙多祥沉沉地呼吸,身体僵硬看着江琢。

    江琢道:“二月初二那一日,你的母亲周氏携王氏去香山寺上香祈福,行到一半,周氏看到路上香客有不少男人,问了才知道那日香山寺来了一游方道人,这道士投缘发放求子符。为表心诚,很多妇人又返家带夫婿前来。于是周氏便让随车的小厮回铺子里找你来。”

    孙多祥神情变幻不说话。

    江琢又道:“因为铺子忙碌,你让小厮留守,自己骑马前去。等你到了道旁,看到自家马车斜斜地停在那里,周围无人,继而听到林子里有哭声传来。你钻进去看,见车夫满头是血跪在地上说要报官,距他不远坐着哭泣的王氏,丫头正帮她穿衣。对吗?”

    孙多祥双手按地似要站起来,又强忍心绪重新跪下,掩饰着惊惶道:“你这小姐真会编排,倒似亲眼见到。”说完又转身看向江遥:“老爷,老爷,这到底是老爷的大堂,还是你家小姐讲故事的茶馆?老爷要为我做主,不能听这女人胡言乱语啊。”

    未等陈班头水火棍打来,他身边的黄云庆便大力把他推倒:“说是你杀的就是你杀的,你仔细听这美人怎么讲。”

    “叫江小姐!”陈班头又给了黄云庆一棍子。

    江遥不理会他们,抬声道:“现场找到车夫跪痕,且根据草叶上的血迹,证得车夫曾在道旁草丛里醒转,找到林中王氏。而车中无拖拽痕迹,丫头的鞋踩过车夫流淌在草地上的血。车夫头上共有两处伤口,一处外伤在右侧额头,是黄云庆家奴棍打。一处至晕伤在左侧耳后,是铁链剧烈击打。距离案发现场半里一积水潭子里寻到铁链,血迹尚有。铺子里的人已经愿证你那日离去,且回来后铁链不见。”

    江遥说完这些心中有几分庆幸。多亏他找江琢一同查证案情,女孩子到底细心些,她不知怎么竟能在杂草中寻到脚印,这才找到水潭中的铁链。杀人要见凶器,这便完美了。

    孙多祥有马场生意,铁链是用来恐吓马匹的。

    “那也不能证明便是我打的!”孙多祥大叫。

    “能证明,”江琢低下头看他,娇俏的脸上神情中带着厌恶:“车夫和王氏都是被你打晕,车夫背对你,伤在左侧。王氏面对你,伤在右侧。丫头的伤同样在右侧。挂在柳树上的绳子扣环抽绳在左边。知道为什么这些方向这么奇怪吗,因为你,孙多祥,是个左撇子。”

    孙多祥伸出的手臂猛然收回,右手搭放在左臂上像是要遮掩。这下意识的动作被众人看在眼里。

    “不!”他哀叫一声:“桂娘他们不是我杀的,是桂娘她不堪受辱只能上吊,是丫头和车夫害怕被家法处置畏罪自杀。不是我杀的,天下左撇子多了!”

    证据面前他仍要狡辩。

    江琢走开几步不愿看他,江遥坐回公堂案前叹口气:“你当日杀了人仓皇逃去,已被果园子里农夫瞧见身影,可需农夫对峙呀?”

    孙多祥静跪不语如同呆傻。

    江遥又道:“你的母亲周氏昨日已经醒转,听闻她谢绝了你问候的孝心,可需本官把她抬至大堂,让她听听你的狡辩吗?”

    孙多祥露出几分胆怯之态。昨日母亲醒转,质问二月二那日为何小厮没把他找来,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便被母亲责骂出去。

    “也罢,”江遥道:“证据确凿,就算你不招认,本官也可写好案卷上呈大理寺复核。可怜你乃家中独子,周氏余生凄惶啊。”

    江遥说完示意陈主薄整理好当堂陈词。

    孙多祥神情变幻,口中仍不时啰嗦他是冤枉的。江琢已走至屏风处,忽然转身道:“孙多祥,昨日大人问过丫头,说之所以桂娘被你辱打却委屈忍受,是因为你责骂她嫁人四年不能生养,而你母亲却不准你纳妾不准你休妻。你可知道,她死时腹中已有胎儿。”

    “什么?”孙多祥惊道。

    “她死之时,腹中胎儿已近三月。奴家查探得知,又请了坐婆亲验无疑。你不能休她,又不能忍受接受她被人玷污的事实,故而痛下杀手。孙多祥,你好狠的心。”

    江琢说完转身离去,远远听到孙多祥因为这消息崩溃大哭的声音:“桂娘!桂娘!这不可能!我的孩子!我对不起我的孩子,我是真的不知道啊!孩子,桂娘!你们不要索命啊!我招了,是我,是我见桂娘被人折辱,又怕不能休了她一辈子被人看笑话,才昏了头……都怪你!”

    大堂内响起孙多祥厮打黄云庆的声音,衙役的恐吓声。

    陈主薄记下最后几个字:孙多祥招认昏头杀人。

    江遥拍下惊堂木。

    这样,案卷就完美了。

    迎春花已开了几丛,淡淡的黄色给山景添几分生动。

    江琢静静站在小路上,见前面僧众正在念诵超度亡灵的经文。

    “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若有众生不孝父母,或至杀害,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这经文出自《地藏经》,不知道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大愿力,能不能抚慰王氏三人的魂灵。

    江琢转身就要离开,见一僧人念诵完毕越众而出。他没有去往香山寺方向,而是往下山小路走来。

    江琢避过身子在道旁恭让,僧人却停下来。

    “阿弥陀佛。”僧人行合十礼,对着江琢道。

    江琢还礼抬头,见僧人年约五十,神情温和慈悲,一双眼睛似乎能看穿她的魂魄。江琢浅笑道:“师父是对奴家有何开示吗?”

    僧人道:“一切皆空,唯有业不空。施主执念过重了。”

    这是用经文祈示她放下仇恨吗?

    江琢屈膝施礼道:“水月道场,梦中佛事,奴家愿造恶业以证菩提。”

    师父雷嘉说过,有些公道是不能依赖老天的,是要人用命来夺的。不然怎样,等善恶果报自然而来吗?那恶人到底什么时候死?她没见过地狱,不知道是否会有夜叉恶鬼的审判。她不信,也等不及。

    僧人神情微怔之下立在原地,少顷忽的笑道:“若如施主所言,贫僧该去往京都以惩恶僧。”

    江琢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索性浅笑不语。

    “好,好。”僧人说完这两个字,忽然便拂袖大步朝山下走去。道旁诵完经书的一个小和尚忽然跑过来喊道:“大师父去哪里?”

    僧人头也不回道:“京都!”

    阴暗的牢房里,孙多祥正痴傻般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大笑,他旁边的黄云庆正不胜其烦地喊:“有没有人啊!能不能换换地方?瞧他那鬼样子,小爷我还怎么睡?”

    喊了许久,有缓缓的脚步声传来,黄云庆大喜之下跑到铁栏旁。只要有人就好了,有人他就可以贿赂,就可以要来好吃的好喝的。不,说不定来的是他的祖父,他把自己捧在手心里的祖父。

    青色的裙角一闪,来的却是江琢。

    “是你呀。”黄云庆咽下口水,慌忙把身上沾着的稻草拍掉,身子更贴在铁栏上几分。

    要说他还得谢谢这女子,不然说不定如今在死牢里的就是自己。大弘朝对奸淫罪判罚虽重却不至于死,等他家人打点上下,更可以提早出狱。到时候还不是想怎样就继续怎样?看江琢这模样这么好,家世也还不错,要不然问问父亲,干脆求娶好了。

    黄云庆这么想着,对江琢道:“小娘子是来看望我的吗?”

    江琢点头道:“来看你。”说完这句她忽然纵身向前,手里提着的东西没入黄云庆裆下瞬间即回。

    黄云庆呆怔间大叫起来,他往稻草上倒去,捂住下身嘶吼不止。

    青色衣裙的女子丢下手中短棍,慢慢朝外面走去。听到动静的狱吏远远看着不敢过来,江琢冷冷道:“喊他们家里人来吧,就说顺便带个好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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