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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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堂朝廷二品大员,不忙公务,也不带随从,大早上的腰上别俩葫芦出来遛弯,且还遛出一脑门的汗。

    所以他是一个情系断袖的纨绔子弟。

    江琢把那一片衣袖收入怀中,歪头看他一瞬,嫌弃道:“孟大人亲自来送银票?”

    “什么银票?”孟长寂从人群中挤出来:“听说城门塌了,本节度使去体察民情看看热闹。”

    体察民情是假,看热闹倒是真的吧。

    江琢牵着马儿从人群中慢慢踱出,孟长寂的视线落在马儿身上一瞬,立刻道:“好马。”

    江琢便有几分得意,忘了找他要账的事。

    出了人群,再说话不用担心被人听到。孟长寂似漫不经心道:“其实昨夜我差人去给你送银票了,但你不在客栈,去哪里了?”他的视线落在江琢沾满尘土的裙裾上,啧啧两声:“在哪儿滚的?”

    像是在问一只小狗。

    江琢停下身子斜睨他一眼:“本小姐大清早便去断案了,不像节度使大人这么清闲。”

    过了杂耍艺人聚集的空地,前面便可以骑马了。江琢翻身上马,不忘回头对孟长寂道:“明日我会差丫头去贵府上要账,节度使还是知会好管家,省得连累大人有个欠债不还的名声。”

    孟长寂难以置信地挑挑眉:就知道这是个斤斤计较只认钱的女贼。

    路旁有个提篮叫卖胡饼的男人,见孟长寂立在原地,忙靠过来道:“老爷买个胡饼吧。”

    孟长寂丢了三颗铜板在篮子边,接过胡饼道:“如何?”

    那人忙低头:“清理得很干净,没露出火药痕迹。”

    他微微点头,那人又递了一句话:“原本按主人交代,是等修缮时才露出暗室。但之前跟老爷说话的小姐进去了一趟,就查了出来。”

    孟长寂嗯了一声咬一口胡饼走开,视线里那个马上的身影渐渐远去,他收回目光,思索着朝城门处走去。

    推门而入,屋内水汽氤氲,两个浴桶被盛满热水立在地上,且用屏风围住。

    墨香正把干净的亵衣叠起来,见江琢回来,连忙迎过来道:“小姐,热水准备好了。”

    江琢把刀剑放下,有些疑惑道:“昨日出门时,我说过要让你这般准备吗?”

    墨香挠了挠头,低声道:“昨夜有个个子挺高的男人来找你,门口侍卫也不敢拦。他知道你出门还没有回来,就说让奴婢一早备着热水。”

    个子挺高?

    男人?

    江琢缓缓道:“腰里是不是挂着葫芦?”

    墨香跳起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神采飞扬:“是的是的,小葫芦挺好看!”

    他说差人来送银票,原来自己来了。还知道她回来后会需要热水,难道知道自己夜里会宿在外面?

    江琢脱掉衣物滑入浴桶,她的确需要泡在热水中洗去疲倦,但是——

    莫名其妙便被人破门而入提醒丫头准备沐浴的热水。

    “墨香啊,”她懒洋洋地在水中伸出白净的胳膊,指了指外面:“咱们,该搬家了。”

    随后又添一句:“你喜欢那小葫芦?回头给你摘一个。”

    宗肃亲王府。

    剑意似破冰之风,在演武场凌厉激荡。来汇报要事的暗卫顿住脚,足足等了一刻钟。直到那把剑忽然掉落在地,三皇子李承恪低头看着腕子上的一抹红色,有些伤神地笑了。

    半年了,这把剑还是不太听话。或许是因为他会跑神,或许是因为这长度更适合女子,总是伤到他。

    伤到也没有关系,不过是流血罢了。

    他这时才回过神来,看到暗卫脸上战战兢兢的神色。

    “出什么事了?”李承恪远远地道。

    那暗卫连忙跑过来:“是明德门旁边那段城墙,塌了。”

    “你说什么?”李承恪以为自己听错了,俊美的脸上寒意四起。

    暗卫连忙跪地道:“属下听到巨响,等到了那里,已经见京兆府邓泰着衙役把下面的弓弩搬出来。如今朱雀大街半里地都是清检出来的十字弩。殿下,瞒不住了!”

    李承恪立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那暗卫垂着头,只看到一滴一滴的鲜血从他的手腕子上滴下。

    “啪,啪,啪啪。”

    慢慢地,地上汇聚出小小的一滩红色。

    早有人看到他受伤了,可王府医官站在远处不敢过来。

    许久,暗卫听到李承恪道:“香朵回来了吗?”

    这个名字像有魔咒一般,明明已经是初夏,暗卫却感觉脚底的凉气蹭地冒起来,后脑勺像是有人吹风,冻得他险些打了个哆嗦。

    似没发现他吓得没有回答,李承恪自言自语道:“也该回来了。上官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去告诉香朵,我这里没他的位置了。”

    暗卫应了声“诺”,有些仓皇地后退几步离去。

    香朵啊,他心想。

    那可是处处留香处处暴毙的香朵啊。

    江琢支着头看桌案上厚厚的一沓房契,目光移开停在窗外郁郁葱葱的槐树叶上,问墨香道:“买哪处?”

    牙行老板是个五十多岁胖乎乎的中年人,他见江琢品貌不凡,亲自出来接待。闻言道:“咱们这里是京都最大的牙行,别的不敢说,从北到南,小姐只要有钱,什么样的宅子咱们都有。”

    什么都有。

    江琢唇角微勾。

    安国公府如今还空着呢,倒是不可能住进去。

    她看着房契上的地址,寻了三处离故居近些的,递给墨香。

    “随便挑一个。”

    牙行老板目瞪口呆。

    谁会管丫头意见啊,没见过买房子这么儿戏的,不会是闲来无事出门作弄他的吧。

    那丫头还真的正儿八经挑起来,随即指着一处道:“这两个房子怎么画得叠起来了?”

    胖乎乎的老板强忍住脾气解释:“这宅子虽然不大,却是前新罗使臣来咱们大弘朝学习蚕丝织锦之术时买地建造的。他们舍得花钱,所以建得高了些,足有三层。”

    因为建造皇宫的原因,京都附近百里的圆木都被砍空。新建的房屋最多两层,三层的确很少了。

    物以稀为贵,估计也不便宜。

    “小姐,”墨香挺开心:“婢子还没有住过高楼呢!咱们住的客栈是二楼,视野就好得很。要是住三楼,成日看树梢就开心啊。”

    看树梢就开心啊?

    江琢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真是个幸福的孩子。

    “那便去看看吧,若合适,这房子我们便买了。”江琢一拍桌子站起来。

    牙行老板喜出望外,笑得眼睛被肉呼呼的脸挤得几乎看不到了。

    “好,好,”他应着,又道:“小姐还未问这房子的价格。”

    “多少?”江琢浅笑道。

    牙行老板比了三根手指。

    墨香顿时吸了一口气:“三百两?这么贵啊!”

    老板脸上的笑顿时冻结:“是三千两。”

    “墨香,”江琢道:“去节度使府要账。”

    哪位节度使啊,还欠这位小姐的银子。

    老板心中揣测几分,这真是人不可貌相。

    是生意人吗?

    他脸上忙又换了笑容,既然是有钱的主儿,过会儿看过房子,便可以诓骗她说房地分家,房子三千,地再卖给她两千。

    心里这么想着,就见牙行的门被撞开,一身皂衣的官差闯进来,看那衣服形制,该是京兆府的。

    牙行老板连忙上前躬身:“这位官爷有何事吩咐?”

    来的是京兆府方都头,他并不理睬老板,对江琢躬身道:“江小姐,府尹老爷请您去一趟,有官员暴毙。”

    江琢起身点头,把那房契放回牙行老板手里,淡淡道:“那便走吧。”

    方都头退让在门口,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疑,瞅了牙行老板一眼。

    这一眼有层层威压,带着震慑和提醒。

    老板顿时战栗几分。死人了,府尹老爷请。这女子——

    看来是官府的人啊。

    幸亏知道得早,不然便栽了。

    只一夜的功夫,前一天还在城门处拦着邓泰的上官列此时已经变成一具尸体。

    他倒伏在桌案前,头压着手臂,手臂下压着一张“陈情书”,上面陈述他如何听从安国公的吩咐,把八千弓弩藏在城墙下。如今城墙倒塌事情败露,他只能以死谢罪。

    江琢的心一点点变冷。

    明明是他自己主动揭发父亲领一万弓弩,明明可以审讯他找到幕后之人,便可以给父亲一个未贪军械的清白。可如今他这么快便死了,且认了罪,且仍然把脏水泼在父亲身上。

    她只觉得心中怒火涌动,恨不得上手把他摇醒,问问他为何要如此。

    问问他护着身后那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不就是李承恪吗?不就是元隼吗?这些人值得他如此?

    江琢退后一步,淡淡道:“是服用了毒药。”

    “是,”京兆府仵作在她身后垂手道:“卑职已经禀报府尹大人,的确是毒药。但府尹大人说一定要请小姐再来看看。”

    “查出是什么毒了吗?”江琢问。

    仵作停顿片刻,试探着道:“是——鹤顶红?”

    江琢从仵作手中取出银针,这银针是探过上官列咽喉的。她凝神看了看颜色,稍微闻些气息,摇头道:“这屋子里有一种奇怪的香气,遮掩了毒药的味道。上官大人应该是服用乌头以致死。”

    仵作莫名道:“卑职知道乌头这种东西,服用后会呕吐,可上官大人并未呕吐啊。”

    江琢点头:“你说的不错,可《内经.痹论》云:‘脉痹不已,复感外邪,内舍于心。’乌头这种东西,少量使人呕吐,但如果用特殊的法子提炼出来服下,却可以使人心痛骤停。”她说着走到上官列身前,给仵作看上官列的左臂。

    “你看,”她叹息着道:“上官大人胳膊下垂却僵在肚腹以上,那是因为他捂着胸口死去的原因。”

    “哦!原来如此!”仵作叹服般点头。

    这时在外面询问家眷的邓泰阔步而来,看到江琢道:“本官问过了,昨夜上官列说他要在书房过夜,故而夫人没有催请他回去。今日服侍的下人过来,才发现他已死去多时。”

    “有人守着这里吗?”江琢问。

    “有,”邓泰道:“这个院子被二十多个护卫层层围住,水桶一般。”说着他把桌案上的“陈情书”从上官列胳膊下抽出,凝眉看着道:“人之将死,字写得不太顺畅,倒是情有可原。”

    仵作忙点头道:“江小姐也说,的确是服毒自尽。”

    邓泰向江琢看去。

    他需要一个确认,亲口说出的确认。

    江琢微微屈膝,声音清朗道:“大人,奴家的确说他是服毒自尽。可奴家也想说,他死的时候,身边是有人的。”

    邓泰微惊。

    江琢顿了顿,在鸦雀无声趴着一个尸体的屋子里,指着他身后道:“就站在那里。”

    饶是邓泰年纪大见得多,也惊得跳起来。

    江琢静静盯着邓泰身后的那个地面,把放进桌案下的春凳抽出,给邓泰看那里面。

    桌案下一尘不染。

    “这家的仆役勤快,”江琢道:“就连桌子底下都清洁的很干净,可为什么桌角这里有个脚印呢?”

    有个脚印?

    邓泰蹲下去,仵作也跟着他蹲下去,两人的眼睛都瞪到了平生最大,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很浅,”江琢道,说着对外面喊:“开门开窗!”

    站在门口的衙役立刻把门窗打开,清晨的光线透进来,邓泰心说如果这还看不出来,他就把房顶掀了。这么想着低头,果然看到地面上有浅浅的一双脚印。

    很小,是女子的。

    “所以,”江琢心中吁了一口气,淡淡道:“上官列是自杀不假,却有一个女人,坐在这里,盯着他死绝了才走。”她说完站起身来,看着邓泰灿然一笑:“邓大人,看来这案子,不能以简单的以死谢罪来定了。”

    还好,这样的话就只能查下去。只要查下去,就有办法揪出背后的人。

    江琢站在上官列的书房,阳光在她明亮的鬓角勾勒出碎发的轮廓,她微微低头,用手捏碎了一颗檀木珠子。

    节度使府。

    管家吴北领着那个上门讨债的丫头,慢慢穿过花廊、经过苗圃、路过假山亭台,走到那个神秘客人的住处。

    他知道少爷唤这客人唤得亲密,喊“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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