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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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肃王殿下,”郑君玥回礼:“要一起用晚饭吗?”

    “不必了,”李承恪道:“本王已经用过。”

    “江寺丞去吗?”郑君玥看向江琢:“特地让小厨房炖的猪脚汤,炖了一个半时辰,此时劲道入味。”

    美食还是李承恪,这很难选吗?

    江琢陪郑君玥下楼,楼下钦差侍卫见他们到来,连忙安排厨房布菜。仆役端上来,果然大瓷碗里盛着猪脚汤,描着小鸡啄米的浅盘里摞起薯面白面各一半的锅盔。蒸了一小屉榆钱拌饭,用木勺舀得满满放入口中,热乎乎的滚烫以后,是香粘的口感。

    猪脚果然软烂,江琢净手后拿起一块,先吸去汁液,再啃食皮肉。

    “香吗?”郑君玥把凉拌米皮放在她面前,顺手给她浇上一勺辣子汤。

    江琢点头说好吃,郑君玥便有些得意。

    “吃是最重要的事,”他用筷子夹起米皮,感慨道:“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吃好睡好。养足了精神,天塌下来也能过去。”

    江琢便看着他笑。

    “寺丞笑什么?”

    江琢道:“本丞笑郑大人把这些事说得无比高尚。”

    郑君玥也笑起来:“其实这句话不是本官说的,是另外一位大人说的。”

    江琢把猪脚放下拿起锅盔,眼角余光见李承恪始终站在二楼的栏杆处,盯着他们看。

    郑君玥的声音变低,缓缓道:“本官曾经认识一个人,他行伍出身,行军打仗从无败绩。有一回他请本官吃饭,在他们府里,厨房调的凉皮不地道,他亲自下厨去调。本官便去看他怎么调。”

    这是要教自己做饭吗?

    江琢听他继续说下去。

    郑君玥的视线落在碗中凉皮上,有些怀念道:“本官见他洗干净手,把小米辣切碎,热锅放油,呛了胡椒后加入调料,把那滚烫的油浇在小米辣上,再点半勺醋。当时厨房油烟重,呛得那位大人咳嗽起来。本官心中过意不去,便说不必这么麻烦了,他笑着道:‘吃是最重要的事,郑御史吃得好了,精神足,咱们大弘朝人人如此,也便有朝气,天塌下来也能过去。’”

    “哈哈,”江琢笑起来:“却不知道是哪位大人亲自下厨为郑大人做饭。”

    郑君玥脸色微红笑了笑,摇头不语。

    江琢笑过之后也不再问,低头喝了半碗清汤,听到郑君玥又道:“那一年他府中扩建修围墙,占了一整条街。本官爱吃的凉皮吃不到,参了他一本。”

    江琢怔住。

    她想起来了。

    修围墙的是她家。那时候皇帝嘉奖扩建安国公府,工程刚开始不久,郑君玥就参父亲自持有功欺凌商户。皇帝为了防止父亲挟功做大,还就真的派人来查,并且说是为维护安国公声誉。

    查来查去却没什么不合规制的,后来还是李承恪告诉她,说因为修建安国公府,有几家凉皮店搬走了。郑君玥想吃凉皮吃不到,着急了便参父亲一本。

    为了吃食不惜跟当朝权臣结下梁子?江琢跟父亲说这也太可笑了。

    父亲却说郑御史乃性情中人,观之可亲。

    却没想到父亲后来请他吃了一顿,还亲自下厨。

    吃是最重要的事吗?父亲果真这么说?江琢低头微微笑了,眼睛中却慢慢有光芒闪动。

    她忍了忍抬起头,见李承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栏杆处离开。

    傍晚时分,梁州城外破庙。

    倒塌的神像上结了蛛网,地上遍布被剥干净了树皮的枝条。李承恪知道这种树枝,听说灾荒年会有百姓啃食果腹。

    淡淡的香味袭来,神像后走出一个人来。

    “如何?”李承恪问道。

    香朵也不介意地面厚厚的尘土,跪地道:“回禀殿下,没有找到。”

    李承恪眼中寒光闪过。

    “贪生怕死。”他冷冷道:“本王还以为这个梁州节度使是真的死了,结果今日郑君玥一到这里他便露了馅。找了个替死的?本王倒要看看,他能逃到哪里去。”

    香朵垂着头,因为是男装打扮,此时看起来比平日穿阔袖长裙时多了矫捷姿态。

    “听说是那个江小姐查出来的。”她轻声道。

    李承恪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庞,许久才道:“让她随便查,真的被她找到余记远,咱们反而轻松了。”

    听到“咱们”两个字,香朵睫毛微颤。

    “是,”她开口道:“婢子会盯着她的。”

    李承恪突然弯下腰盯住香朵颤抖的眸子,她只觉得一股威压自上而下传来,神情紧张中,听到对方冷冷道:“只是盯哦,不要碰她。”

    虽不知这是什么意思,香朵还是沉声应诺。

    “乖。”他说完这句话重新站直了身子,便转身朝庙外走去。

    等那白色的身影离去,香朵才猛然抬头,视线黏在他的背影上,许久也不能离开。

    山南西道节度使府。

    正厅外有个阔郎的院子,为方便防卫,没有种高大树木,便更显得空旷些。

    节度使府内所有家眷、仆役、丫头甚至是护卫,都在院中站着。正厅外放着个椅子,郑君玥坐在椅子上慢慢喝茶,等管家余钱拿名册一个一个点好核对完,才把茶盏放下。

    而江琢却缓步走在院子里,视线从他们脸上扫过。

    过了一会儿,余钱咳嗽几声清清嗓子,把名册呈给如今的新家主余煜宁。余煜宁开口道:“这里坐着的,是钦差郑大人。”

    仆役人等连忙跪地叩头问安。

    余煜宁又道:“四日前,老爷夜间在东花厅与世长辞。你们中有谁听到什么动静,或者见到什么不寻常的人,不寻常的事,都可以禀报给钦差大人。如今正是节度使府危难之时,若有谁知情不报,我定然不会饶恕!”

    仆役们忙垂头应诺。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上前说什么。

    “让他们散了吧,”江琢走上台阶道:“余公子也尽可以去忙,就由管家引着郑大人和本丞,去往东花厅看看。”

    “这……”余煜宁拱手道:“还是由晚生引钦差大人去吧。”

    “不必了,”江琢道:“那日余公子也在,如今查案理应退避。”

    余煜宁这才不敢再多说什么,当下吩咐管家余钱引路东花厅。

    作为二品节度使府里除正厅外第二个待客居所,这里仍旧装潢简单。

    后墙挂几幅水墨丹青画,立着个供案,案上点一只清香。如今香已经燃尽,或许是因为“节度使”死后这个花厅被封禁,撒在案上的香灰也没有人清理。

    江琢进门时特意用手扶了一下门框,那上面也有些细灰。

    为了谨慎起见,府中没有人知道躺在正厅棺椁里的人不是余记远。故而管家余钱指着床榻悲声道:“我家老爷就是在这里死的。”

    江琢点头,走到床榻旁弯腰去看床底。那里依旧没有呕吐的痕迹。

    也就是说那个替代节度使死亡的人的确是中砒霜之毒而死,却不是死在这里。

    郑君玥的视线跟着江琢停留在床榻上,疑惑道:“当时余公子若真的伏在床边睡着,为何节度使起身拿药饮下,他没有醒来呢?是睡得沉吗?”

    江琢在室内环顾一周,走到供案前把残香放在鼻子下轻轻嗅着,继而道:“因为这香里加了助眠的成分。”

    “哦?”郑君玥接过那香,使劲儿闻上一口:“果然令人头脑发晕。”

    江琢想说你头脑发晕是因为这一口吸太久未吐息的原因,但如今案情复杂,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她离开东花厅站到院子里去,见东花厅这一处房屋不是独立的,是连着一座抱厦。江琢再走到抱厦中去,用步子丈量进深。

    郑君玥站在院子里喊道:“江寺丞,可有发现吗?”

    江琢正走到抱厦的后墙处,她打开窗户探出头来,对郑君玥道:“劳烦御史大人站在东花厅距离这里最近的窗户边。”

    郑君玥眯着眼不愿意挪步的样子,对管家余钱道:“你去站。”

    余钱忙应声去了。

    江琢等余钱探出头来,问郑君玥道:“本丞和余管家之间,隔了多少步?”

    郑君玥细细走过一遍,开口道:“二十五步。”

    江琢唇角勾起,静静笑了。

    抱厦后窗距离后墙十步,东花厅后窗距离后墙十步,可从外面数,这两个窗户却离了二十五步远,丢失的那五步去了哪里?

    江琢在东花厅寻了一遍,没有找到机括。

    唤来余煜宁,他说自己从未听说这里面藏着密室。

    “那怎么办?”江琢看向郑君玥。

    “砸!”郑君玥只这一个字,江琢恍然觉得他是京兆府尹邓泰附体。

    墙壁被砸开,果然见里面有四五步深一个密室。密室里空空荡荡,可地上有一团已经干了的呕吐物。

    “这才是第一现场。”江琢沉声道。

    “寺丞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余煜宁仍然有些迷惑。

    “意思是,”江琢耐心道:“令尊大人在此处毒死了棺椁中人,因为砒霜之毒会让人呕吐,所以那人便呕吐在此。令尊等他死后,给他戴上人皮面具伪装成自己。可面具上并不会显示中毒的青紫色,所以令尊便用颜料细细加工妥当。那夜等你睡着,节度使大人便把早就准备好的尸体放在床上,伪装成他已经死去的假象。”

    余煜宁虽然在心中早有思索,也还是瞠目结舌。

    郑君玥连连点头。

    在心中感慨幸亏自己请江琢随行。

    京都长安。

    节度使府。

    岳萱把刚刚从信筒里取出的消息仔细看了,递给孟长寂。

    孟长寂撇了撇嘴:“原来是找了个替死鬼,亏得小女贼能查出来。”

    “嗯,”岳萱道:“原本他如果死了,那件事我们已经安排妥当。如今他还活着,横生了枝节。”

    “不用担心,”孟长寂把纸条放在烛火上点燃,丢掷在地上道:“那炼化银库的地方我们已经控制住。他活着还是死了,都不影响行动。”

    岳萱眉中却有一缕忧色。

    “可是如今肃王李承恪在,狗急跳墙,我怕钦差和江小姐,都回不来了。”

    “嘁,”孟长寂抿嘴笑了:“小草你派去那么多人难道都是死的吗?你当我不知道?”

    虽然如此,岳萱还是有些担心。

    或许,不该让她去涉险的。

    密室里点上烛火,慢慢亮堂起来。江琢沿着密室边缘仔细敲摸片刻,忽然轻声道:“有了。”

    余煜宁和余钱惊讶道:“什么有了?”

    “这下面还有一个密室。”江琢沉声道,旋即扭动机括。

    一块地板咯吱咯吱沉下去,露出了通往地下的通道。

    江琢举起一盏蜡烛,沿着通道缓缓走下去。大张着嘴巴的余煜宁跟在她身后,再后面是郑君玥和余钱。

    台阶往下,有三十阶,便见一处五丈宽窄的大密室。墙壁上有放火把的木台,江琢把蜡烛挨近火把,那火焰蹭地窜起来。

    室内一下子就亮了。

    这里一边是粗大厚重的木架,一边堆着些干炭和铁器木锤等物。

    “这是什么?”江琢拿起一个锉刀问。

    郑君玥有些灰心:“是专门锉掉库银印鉴标记用的,看来那些银子寻不回来了。”

    江琢又拿起一个矮矮的中空的木墩子:“这个呢?”

    “这个晚生知道,”余煜宁道:“这是把银子炼化重新浇筑用的。”

    “哦!”江琢在这方面懂的不多,她见角落里掉落着一个造型奇怪的印章,捡起来道:“那这个就是印章了?”

    郑君玥凑头过来看,也有些疑惑:“他们既然搓掉了印鉴,拿去花便是了,为何还要再融化银子重新浇筑,印上新的印鉴呢?”

    “印一下不就知道了?”

    江琢说完拿起那印鉴,印在落满了细微灰尘的木板上。

    火把照过去,她瞪大了眼睛看那印出的字迹,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原地。

    郑君玥已经轻声把那四个字念出来。

    ——“安,国,公,印。”

    安国公印。

    岳芽父亲,安国公的印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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