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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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他们揣测圣意,认为皇帝觊觎郑君玥府中长生经册,要用这个案子定他一个诬陷诽谤之罪。所以从态度上都是向着元隼的。可如今孟长寂来了,且亲手捉住凶徒送上,一切便不一样了。

    孟长寂是谁?他是皇后殿下的内侄。

    他的意思便是皇后的意思,便是河南道老节度使的意思。再加上这件案子还牵扯到三皇子,那么不言而喻,皇后一族是不会站在三皇子这边了。

    皇后一派势力颇大,没有她的辅协,三皇子未来堪忧。

    看来储君人选,并不见得就是三皇子李承恪,而皇帝这次到底是如何想的,便更加让人觉得扑朔迷离。

    想着这些,他们再看郑君玥和元隼,便觉得都不一样了。

    这个时候,孟长寂答道:“自然是那些银两不是从岳宅搜出的证据了。”

    这话掷地有声,可大堂内却寂然片刻。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元隼头冒青筋,恨恨道:“当初那些银两,可是肃王李承恪搜检而出。”

    “是,”孟长寂凝眉道:“当时肃王在大殿之上,的确是这么说的。可肃王一未出京二没有直系兵马,他如何搜得?还不是你一车车拉来给他,只过了他的手罢了。”

    看来要通传肃王到堂了。

    御史大夫宗革轻声咳嗽,却并不说话;大理寺卿白奕之看来已经把公堂让给了刑部尚书,于是刑部尚书只好道:“去传肃王。”

    传令的人去了小半个时辰又回来,说肃王已经出京,一时半刻难以追赶。

    “无妨,”孟长寂拍了拍手道:“我这里还有人证。”

    还有?

    今天的人证有点太多了。

    公堂上三法司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堂外慢慢走来一群人。

    一群人。

    男女老少都有,小的十多岁,大的看起来有五十多了。共有二十多人,穿着打扮像是家中仆役。他们慢慢走来,肩膀挨着肩膀,人人眼含热泪却并不哀嚎,显然是事先被人交代过。

    等到了堂上,他们跪地叩头,静静等待官爷问话。

    “他们正是汴州岳府内仆役,”孟长寂感慨道:“当时京都安国公府一日之内被屠杀殆尽,但汴州旧宅太远,州府官兵接到讯息前去绞杀时,他们已经逃掉了。这半年来,本官索性无事,便把他们一一找了回来。”

    是一一找了回来,还是当初是他自己把这些人藏起来了呢?

    这就没人能知道了。

    大理寺卿白奕之扶了扶自己胖乎乎的肚子,神情冷淡道:“所以,你们能证什么?”

    “禀大人,”为首管家模样的人抬头道:“小人们能证实,从未有官兵来搜检岳宅。”

    “你们以何证实?本官怎么相信你们不是私下串供?”

    “禀大人,”管家垂头道:“小人们用自己的命来证实,若所言有假被大人查证,情愿一死。”

    堂内静了一静,接着,他们齐声道:“我等情愿一死。”

    纵使江琢掩饰得再好,看到这些旧宅中的熟悉面孔,还是禁不住眼含泪水。

    她记得这些人曾跟在她身后“小姐小姐”地叫喊,曾在她闯祸后跑去告状,曾守着院门不让她夜里跑出去玩。

    这是岳府的旧仆,这是她识得的旧人,这是她如今和萱哥最熟悉的人了。

    郑君玥看着他们不由得鼻头一酸。

    这些汴州旧宅的仆从,是从安国公未封国公时就跟随在侧了。如今安国公已死,他们还愿意用性命担保来为国公爷翻案。

    这真是忠仆了。

    “大人们,”郑君玥拢袖拱手道:“人证物证皆在,今日是继续审下去,还是等肃王回京?”

    “肃王去了何处?”堂上白奕之问道。

    底下官差答:“我等不知,王府官也不知道。”

    刑部尚书把惊堂木拍下:“那还等什么?审!九条罪状,就从这最大的罪开始,一条一条审问明白!”

    元隼后退一步。

    他感觉自己的膝盖有点软。

    安国公私铸谋反官银一案,在午后审定。

    最重要的人证钱有余一开始不肯说,后来只吓唬说要用刑,便哑着嗓子招认了。但他说都是元隼指使,与公主无关。

    堂上三司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一家人总要保几个吧。

    他们也都明白了为什么元隼会在昨日跟公主和离。看来就连公主,也都放弃了他。

    堂上刑部尚书在心中深深叹息。

    偌大一个国公府,建功立业无数的安国公,竟然是被宰相构陷的。他日史书工笔,这便是丑事一件。

    而站在大理寺卿白奕之身后的江琢,只在最开始时证实了余记远的身份,其余时间都是在惊愕和愤怒中度过的。

    她惊愕于萱哥和孟长寂雷霆万钧和细致入微的手段,愤怒于人心如此丑恶,原来父亲是这么被人构陷的。

    “走了,”到最后,孟长寂站在一众跪倒的人身前,对江琢招手:“你家大人都说了,案子明日继续审理。”

    他的手势动作,像是在招呼一只小狗。

    江琢只当没有看到他。

    “江寺丞,”他这才拱手道:“本官有事请教,还请出去一谈。”

    夜风里还带着些暑气,江琢和孟长寂并肩而行。

    他们许久没有说话,回江宅的路上偶有小贩贩卖吃食,孟长寂买了一包蜜饯。

    是甜柿饼。

    柿霜结了一层,掰开后红色的果瓤细密甜糯。孟长寂把果蒂摘掉递给江琢。

    她咬了一口,轻声道了谢。

    “走了。”孟长寂忽然扯住她的衣袖,拉着她往旁边一拐。那是一家临街的拉面馆,热气腾腾的面香、牛肉香混合在一起。

    “多放肉!”孟长寂进店便吩咐了一句,窗口煮面的仆妇便乐呵呵地应声道:“孟大人,牛肉片还切厚些?”

    “给这位姑娘切薄些。”他寻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见江琢也坐好,便给她倒上清火的栀子茶。

    面很快煮好端上来,粗粗的大瓷碗,拉面又细又劲道,牛肉是带着些筋的,很有嚼劲儿,面汤是用大骨煮好的,喝一口觉得心里通畅。那些因为一天饿着肚子判案带来的郁结缓缓褪去。

    孟长寂在这时却道:“别太伤心了,你师父在天有灵,今日也会开心的。”

    本来已经不那么伤心,被他这么一劝,反而又想哭了。

    这真是奇怪,她是很少哭的人。

    见江琢两滴泪水掉落,孟长寂顿时慌了。

    “停!”他抬高声音却又连忙又压低:“你是不是要讹我?我饭钱已经付了,不用你这么哭。”

    这真是个傻瓜。

    江琢随便抹去泪水,瞪了他一眼:“那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就不哭。”

    还有这般耍赖的,这都是谁教的徒弟啊。

    孟长寂有些无语。

    “本大爷没什么秘密。”他说。

    江琢抿嘴道:“你告诉我,你有多少钱?”

    孟长寂做了个捂住袖口的动作道:“这个可不能说。”

    江琢“嘁”了一声:“谁还稀罕你的钱不成?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种葫芦,这总行吧?”

    一向粗线条的孟长寂,竟然一下子拘谨起来。

    “说不说?”江琢开始揉眼睛:“我要大哭着去找忘忧先生了。”

    “好了好了,真是怕了你了。”孟长寂把她的手扒拉下来。

    他回忆往事的神态有些可爱,像是一下子从二十余岁的成年人变成少年。

    “好多年前吧,本官那时候还只是府里的小少爷,迷上了斗虫……”

    孟长寂说,他那时候为了斗虫茶饭不思,捉蝈蝈捉得上蹿下跳,学也不好好上。有一日家里来了个兵将,他个子很高,威猛得像门神一般。

    “他让你种菜的?”江琢问。

    “不,”孟长寂摇头:“他是来送帖子的,喜滋滋的,说家里生了个小姑娘。我问他那小姑娘好看吗?他随手捡了一根棍子,在地上画出一个胖娃娃来。然后说,要是我能把斗蝈蝈的兴致改成习字练武,等这小姑娘长大些,他就抱来给我看。”

    “哈哈——”江琢大笑起来:“谁家的闺女不是宝贝?这你也信?”

    孟长寂气得拍了一下桌子:“罢了罢了,不讲了。”

    “别,”江琢连忙收住笑:“后来呢,后来怎么种菜呢?”

    孟长寂道:“我那时也觉得,不就是个小姑娘,让我阿娘给我生一个就是了。可阿娘说那姑娘不一样,是可以做妻子的。我这才愿意去习字练武。过了一阵子,阿娘问我要送这姑娘什么见面礼。”

    “菜?”江琢问。

    “是啊,”孟长寂点头:“阿娘说府里的银钱宝物都是她和阿爹挣的,我要是想送,得送我自己栽出来的。我试了很多,搞了好几年,最后发现葫芦容易保存,勉强可以做见面礼。”

    “那你后来送了吗?”

    孟长寂脸上露出些微气恼:“后来这姑娘五六岁大时,果真由父亲和兄长领着来了洛阳府中。我提前已经准备好最漂亮的十九只葫芦,但我还没送呢,她比我还皮,上去把我种的菜摘了个干净!那年的葫芦才拇指大小就惨遭毒手,我骂她几句,她哥把我一顿好打……”

    “噗——”

    孟长寂说到此处忽然看到江琢张大了嘴,他躲避不及,被喷了几根面条在身上。

    “我天!”

    洁癖如他,连忙起身用手帕把自己擦干净。

    江琢看鬼一般看着他。

    摘葫芦——她哥一顿好打——

    这不就是自己吗?

    他种葫芦,为了自己?

    她已经不记得当初自己摘了他什么菜,但是的的确确,大哥把他一顿好打。后来大哥又被父亲打了一顿。

    孟长寂此时已经擦干净了自己坐下来,刚才回忆往事时脸上的神情也掩饰去,此时淡淡道:“就是这样,很简单。”

    是很简单,可——

    “如今那姑娘呢?”江琢问。

    孟长寂又让店家换了一碗面条,低头吃一口,闷声道:“世事弄人,不在了。”

    “那你还种?”

    “成了习惯了吧?而且我曾经想,等攒够了九十九只,就亲自去她府上提亲。结果她长大了比小时候还皮,跟着她爹南征北战的。后来一直攒到了九百九十九只,我想去时,她却死了。”

    她却死了。

    “那你还种?堂堂节度使,每日为种葫芦两脚泥?”江琢揶揄他,头却低得很低。

    “我……”孟长寂神情讪讪:“我想着,只要我在种着那葫芦,在攒着那见面礼,她就像是没死一般。”

    江琢再也忍不住,抬头大哭起来。

    江琢,或者岳芽都不是爱哭的人。

    哭有什么用呢,战场上敌军压境,可以靠哭求他们放下屠刀吗?朝堂上权臣倾轧,可以靠哭让他们收回奏折吗?她虽然不屑于权谋却不怕谋划,她虽然更愿意挥剑便砍却在逐步适应靠律法取胜。

    这是师父教过的道理。

    所以重生后她没有怎么落过泪。她靠着努力一点点走入朝堂,靠着萱哥和孟长寂的智谋终于开始重审国公府案。

    如今算是昭雪有望。

    可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无论如何昭雪,那些她的亲人都回不来了。严肃却慈爱的父亲,不会武艺却为她挡刀的母亲,爽朗骄傲的兄长,以及会淘气地攀在她脖子上的侄子侄女,值得敬重的大嫂,仆役丫头看门大爷甚至于忠心为父亲辩驳的朝臣和军中将领。他们都死了,白刀子进去,扯着血肉出来,然后灵魂消散万籁俱寂。

    他们,回不来了。

    不管有多少人像孟长寂这般,觉得只要想着念着都还似在着,那些人,都回不来了。

    就连岳芽自己,也是披着别人的皮囊,连兄长都不敢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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