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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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王摇头,只从脖子里解下半块玉玦道:“另半块就挂在弟弟脖子上,母后可以发文书,也可以让内卫查。当时宫中亲眷不多,总会查到的。”

    皇后殿下接过那块玉,让它垂在手中晃动。

    多少年她想起那个孩子便痛心不已,原来他还有可能活着吗?

    江琢也看着那块玉,然后她走近几步盯着那上面的纹路和碧绿的色泽,忽然转头看向孟长寂。

    孟长寂也看着她,眼神中不知道是悲伤多一些,还是心疼多一些。

    她明白了。

    ——“给我嘛!”那块翠绿的玉玦在岳萱薄衣下露出来,她伸手去抢,口中嗔怪:“母亲何时给你的?我和大哥怎么没有?”

    岳萱把那玉解下来放在她手心里,叮嘱道:“给你可以,但不能被别人瞧去了。”

    看来非常贵重,不能人前炫耀招惹祸事。可岳芽本就对金银宝物没有太大兴趣,虽然得手,也只是把玩几天便还了回去。

    岳萱接过,微微笑着又挂回脖子。

    她从十岁起,便知道那块玉是萱哥的宝贝。

    可她没想到,如今重活一世,竟然在这里又看到同样的玉玦。

    陈王说什么?另外半块玉就挂在李承豫的脖子上,查这块玉,便能查到他的胞弟。

    他的胞弟……

    一瞬间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

    永安八年,母亲从宫中避瘟疫后带回来的孩子,是二皇子李承豫。

    所以那之后她又带着“萱哥”去秦岭温泉长住三年,为的是瞒住大家。毕竟孩子长得快,三年足以模样大改。

    所以“萱哥”不出门,就连皇族宴请都推掉不去。

    所以“萱哥”衣服上常常绣着鹿纹,那是传说中王族的象征。

    所以“萱哥”在大理寺监牢时,眼看国公府翻案可期,他们也要毒死他。

    所以李承恪说:岳萱不会问他为何要针对安国公府,那是因为他们针对的,是帝后流失在外的血脉,是一经认亲便会被皇帝再次议储的血脉。太子罢黜掉并不能让他们高枕无忧,安国公府一并覆没才好。更何况安国公是保太子的,国公府若在,太子就算被罢黜,还有四皇子、五皇子,总之轮不到李承恪做皇帝。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江琢只觉得五内间血气乱撞心中愤懑难当又悲伤不已。

    所以她真正的二哥,安国公府真正的二公子岳萱,早在江琢出生之前,已经死在了大明宫内。

    江琢深吸一口气,咬牙看着孟长寂。

    孟长寂也看着她,他的神情里有理解和抚慰,有心疼和难过,但他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那句他出现在这里,就是要由他说出的话:“这块玉,微臣似乎见过。”

    皇后殿下在听到孟长寂说出那个名字后,脸上的激动和紧张溢于言表。然而她还勉强压制着自己,说李承豫肩膀上有一块红色胎记,出生时记在宗谱玉牒里,等岳萱来了需要核对。

    从岳萱居住的安国公府到皇城,来回需要半个时辰。

    在这等待的半个时辰里,皇帝敕令褫夺淑贵妃封号,打入清风殿待查。李承恪没有为母妃恳求半句,他只是默默听着,微微垂头,做出听训的姿态。

    “这件事你知道吗?”皇帝吩咐完,就站在李承恪身前道。

    李承恪垂头没有应声,皇后殿下却开口劝道:“永安八年,三皇子才刚刚出生,他怎么会知道呢?”

    “不,朕不是说那件事。”皇帝的视线如刀在李承恪脸上擦磨,声音又冷又没有半点温情,似乎眼前的人不是他最疼的儿子,而是他的仇敌:“你知道岳萱就是承豫的事,对吗?你经常出入国公府,是不是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所以……”皇帝的眼睛转了转,又重新停在李承恪脸上:“你跟元隼,是不是同党?你们诬陷安国公府,是因为承豫?”

    “不,儿臣今日才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虽然儿臣经常出入国公府,但都是去寻曾一起作战的庆阳郡主而已。”他神情灰败,辩驳时却很有底气。

    “逆子!逆子!逆子!”皇帝连说三声逆子,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龙靴踹在李承恪身上。李承恪被踹倒在地,头磕在青石烛台上,顿时流下血来。

    “滚!滚!!”他大声道:“就算没有你,你母亲必然也脱不了干系!私下勾结乱党诬陷朝廷官员,让朕无颜见人、朝纲崩坏的都是你们!”他说着又咳嗽起来,皇后连忙上前为他拍抚胸口。趁着皇帝让他滚,李承恪果然爬起退出。

    这是要放过他吗?

    江琢感觉到李承恪的视线在自己脸上流连一瞬,便垂头离去。他眼角一抹狠毒的光,纵使遮掩也不经意流露出来,令人汗毛竖起。

    李承恪离开,岳萱来了。

    岳萱站在君乾殿前,引路的内侍感觉到身后的人停下,转身想要催促,可到了嘴边的话却没有说出来。

    内侍的目光落在岳萱脸上,见他正抬头凝目看向气势雄浑宫殿上小小的名匾。他看得仔细,似看那字的纹路,看那匾额的大小,他的神情里没有畏惧或者崇敬,只有些——内侍仔细思索,有些什么呢?对了,是回忆或者怀念。

    想到此处内侍心中微惊,想想之前陈王说的话,再去看岳萱的脸庞。那一张脸与其说像陈王李玮,不如说更像皇帝年轻时候。同样的俊朗却不失刚毅,只是更白些,这一点像皇后。

    想到此处,又想到可能发生的种种,内侍更不敢催促。他静静站着,见岳萱收回目光看向殿门,脚步却是迟疑的。

    自从在安国公府接到他,他虽然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却步履平稳神情从容。如今迟疑,是畏惧帝后吗?毕竟皇帝曾经斩杀安国公府百多条人命。

    不,他的迟疑不像是畏惧,更像是不愿意接近。

    内侍心中疑惑片刻,才见岳萱终于抬脚,淡淡道:“请公公引路。”

    内侍低头,手中拂尘搭在胳膊上,抬手把殿门推开。

    岳萱在殿外昏暗的光线里,看到殿内明烛映照之下,一个女子正扭头看向自己。她目光中有担忧有紧张,更多的是无所适从。

    岳萱没有说话,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走进去,跪在殿中。帝后已经坐回御案后,他们的视线看过来,落在他脸上。

    江琢看到皇后已经忍不住泪如雨下,但皇帝仍然镇定如常。他开口道:“着内廷司验看身份。”

    早已经准备好的内廷司官员携宗谱玉牒上前,宫婢打开一扇屏风格挡,过不多时屏风移走,内廷司官员跪地道:“禀陛下、娘娘,岳公子肩上的确有一胎记,跟玉牒中的记录一模一样。”

    玉牒中记录着每位皇族成员出生时的模样,细致得连指甲厚薄都有,更别提身上的胎记了。

    “验看玉了吗?”皇后忍不住站起,看岳萱在内廷司官员的示意下果然从衣襟中掏出一块玉玦来。

    陈王上前取出那玉,走到御案前跟皇后手持碧玉放在一起。两半玉前后相接,纹路丝毫不差。

    自始至终,岳萱的神情都只是有些微疑惑,皇后却手持玉玦从御案后大步走下。她走到岳萱身前三步猝然停下,泪水滚落更咽着道:“我可怜的孩……”

    “孩子”二字没有说出口,她意识到如今岳萱早就不是一个孩子,他甚至是别人家的孩子。

    “皇后殿下。”岳萱叩首后默然抬头。

    “别唤本宫皇后殿下!”这几个字刺痛了她的心,皇后掩面一刻,转身看向皇帝。

    无论如何,认祖归宗的第一步,是皇帝先确认这是龙子无疑。

    江琢看到相比皇后的激动,皇帝神情要和缓得多。他已经走到皇后身后,端详着岳萱的脸,问他:“你小时候的事,还记得吗?”

    “回陛下,”岳萱道:“微臣只记得约五岁时,一场大病醒来,便在国公府了。之前的事不记得。”

    “大病?”皇后嗫嚅道:“可是瘟疫?”

    “听说是高热,被岳夫人在灾民中捡了回来。”

    “是了,岳夫人。”皇后看向皇帝,又看岳萱道:“当时岳夫人的确也在皇宫中,是她从宫中把你带回去的吗?”

    “微臣不记得宫中的事,微臣只记得自己在灾民中饥渴难耐被人追打,岳夫人经过,便救起了微臣。”岳萱神情平静。

    “如此,岳夫人是你的救命恩人了。”皇后想起当初这孩子的凄惨,忍不住又要落泪。

    岳萱点头。

    皇帝却仍然在问:“那你为何又冒充了岳氏二子的身份?”

    岳萱抬头直视皇帝的眼睛,他的眼神澄澈间波澜不惊道:“当初岳氏二公子因瘟疫而死,年龄又跟微臣相仿,故而母亲便认下我做了儿子。”

    帝后脸上这才没有疑虑。

    良久,陈王却道:“可当初宫中那孩子……”

    皇帝挥挥手:“既然承豫能跑出宫外,自然也有人能跑进宫来。因为瘟疫的原因太医院和户部往来宫内外频繁,说不定有人带了孩子进宫避祸却不敢说。只是可怜了那孩子替承豫死了。”

    这是认下了。

    江琢站在孟长寂身边,看着皇帝轻轻拍抚萱哥的肩头,看着陈王解释前因后果,看着皇后伏在萱哥的肩膀上哭泣,而江琢的手指停留在左手手钏上,那上面最后一颗檀木珠子上,刻着一个“李”字。

    她的萱哥,竟然是李氏皇族的一员。

    是她要杀尽的李氏皇族一员。

    之前舌头被自己咬伤的血腥味还在口腔中蔓延,她抬头看着殿内一家团聚的画面。心中的酸涩和委屈排山倒海。

    萱哥不是她的萱哥了,是皇帝的儿子是李承恪的兄长了。

    江琢退后一步,脚步踉跄间发觉有人牵起了她的手。那手温暖有力,他的视线在安抚她在警醒她要克制,他的人站在她身边,声音低沉道:“不要哭。”

    她想哭吗?她哭不出来。

    她只是隐忍着,忍住泪水和惊愕,眼神温顺地看向地面,然后抽出了自己的手。

    今日这大殿里的欢乐与她无关。

    她提醒自己:与我无关。

    又是夜里的长街,上一次还有因肃王被削爵带来的一点点宽慰,这次却只是苦涩。

    马车和护卫远远跟在他们身后,车夫不敢上前,护卫也不敢。

    长街的灯盏把他俩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撒谎了。”江琢忽然道:“他绝对不是被母亲在灾民中捡的,他那么说是为了避免国公府再被牵扯上别的罪名,对吗?”

    孟长寂走在她身边,静默不语。

    “他也早就知道了,”江琢又道:“知道我真正的二哥早就死了,他是个替身。”

    孟长寂轻轻把她一缕凌乱的头发拨在脑后,陪着她走下去。

    “陈王是他召来的吧,那些原本服从肃王,却在审讯时突然反水的大臣,也是因为得到了他即位后会减轻处罚的承诺,对吧?不然审讯不会那么顺利。”

    肃王的一部分人的确是知道岳萱真实身份的。虽然她猜对了,但孟长寂只是劝道:“别伤心了。”

    “我为什么伤心?”江琢站住看着孟长寂,眼泪在打转却始终隐忍着不落下:“伤心我的萱哥是假的吗?伤心我的父母兄长都瞒着我吗?伤心这十几年都是活在谎言里吗?伤心我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把国公府倾覆的责任,也……”

    她说到这里说不下去,泪水终于落下。

    她不忍心说。

    因为就算知道他的身份是国公府被污蔑的原因之一,也不忍心指责他。

    伤心到最后,她还是把他当自己的亲哥哥,因为他身子弱,自己从小便想护住的哥哥。

    “你可以伤心,”孟长寂有些无措,但他站在江琢身前,看着她因流泪变得似乎柔弱了些的神情,温声道:“但他也不想的,国公爷曾经问过他两次要不要帮助他恢复身份,岳萱,不,他都说了不要。他在信中跟我说,‘做个富商就好,芽儿想要什么就买给她什么。’说你嫁人时,他赚的钱可以为你摆上一百里的金银玉器就好。可谁知……”

    谁知他的身份竟然为国公府引来祸事,他当成亲人的人,他要送嫁妆的妹妹竟然一夜之间全部被屠。所以他才会那么悲恸,悲恸得恨不得死的是自己,悲恸得三个月不能开口说话。

    孟长寂试着轻轻揽住江琢的胳膊,江琢“呜呜……”地伏在他胸口,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哭吧,你可以哭了。”孟长寂另一只胳膊也小心翼翼揽住,拥紧了她。

    远远地,来接各家主人回去的墨香和长亭看到这一幕。

    “谁把我家小姐惹哭了?”她问。

    长亭连忙道:“咱们先说好,如果是我家主人,你不准便生我的气。”

    墨香白了他一眼,觉得此时上前有些不妥,便跟长亭一起等在远处。

    “夏天的夜怎么还有点冷啊。”她抱怨了一声。

    话音刚落,一件披风搭在她肩上。

    “我觉得热。”长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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