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诉公堂-《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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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的夜晚中,夜枭不祥地低鸣着。顾千帆带着陈廉走到了一间粮店外,这是他此前与皇城司秀州驻点辖官万奇约定好的接头地点。多年前,他与万奇一起从北边的死人堆里爬了出来,有着过命的交情,可以说,在整个皇城司中,万奇是顾千帆最信任的人。
陈廉忍了半晌,还是好意劝阻道:“要是魏为说的是真的,那这儿的驻点辖官多半也靠不住,毕竟整个皇城司都得听雷敬的号令。”
顾千帆以为陈廉害怕了,便道:“现在所有的人都在追杀我,只有他,才可能把我平安送回东京。你走吧,你是为了进皇城司才跟的我,现在再留下来已经没有意义。你还年轻,别为了一时义气,白送了自己的性命。”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进粮店。
进入屋内后,顾千帆略微意外地发现万奇身旁的桌子上散落着不少酒杯:“一个人怎么喝那么多酒?”
万奇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但旋即被他掩饰过去,他热情地迎上来,与顾千帆拥抱了一下:“我看到司里发来的密令,担心你的安全,心里又苦闷,就借酒浇愁来着。还好你没事,对了,你怎么就得罪了雷司公?”
“说来话长。”顾千帆认为这件事一时解释不清,便直接切入正题,“我来找你,是想看看那密令的真伪。”
万奇将事先准备好的密令拿出来递给顾千帆。顾千帆看着那密令末端鲜红的“提举皇城司雷”印章,脸上浮起一抹微笑:“二十万贯,我这条命还真值钱。”
万奇邀顾千帆坐下,转身取过一盏茶给他:“先喝口茶吧,放心,这里没有人监视,很安全。”
顾千帆看了一眼茶汤颜色,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动,随后便端起茶碗喝了下去。
万奇嘴里依然说个不停,似乎在有意地分散顾千帆的注意力:“现在你如何打算?是回京向司公解释,还是索性流亡?我知道有法子去扶桑,钱和包袱我都替你准备好了”
见顾千帆一滴不剩地喝了茶,万奇略微松了口气:“对了,你还没用过饭吧?我去给你拿点饼来。”说罢,便径自走向房间外。而顾千帆看着万奇的背影,满目阴霾中闪过一丝悲哀。
出门后,万奇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接着向院中埋伏的手下做了个手势,一众手下当即扑入房间。顿时,打斗声惊呼声不断传出,万奇脸上尽是懊悔难过,但很快他就攥紧了拳头,眼神变得愈发狠厉。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终于安静了下来。万齐推门进入,却见手下死了一地,而顾千帆满身血污站在角落,周身冷肃。
此时的顾千帆看向万齐,眼中满是悲痛与愤恨,随即拔出佩剑。一瞬间,他眼前浮现出杨府中皇城司察子倒下的身影和老贾为他挡箭死去的画面。而万奇迅速迎战、刀刀致命,两人身影纠缠、不分上下。他们本就都是武功高手,此时都用上了搏命的打法,很快两人便伤痕累累。千钧一发之际,顾千帆使出一个险招,直接斩断了万奇的剑身!
万奇看着手中的断剑,眼神中染上惧色:“司公严令,我迫不得已!皇城司不少人都知道我们俩交好,可我跟你不同,我有家有口,要是帮你逃亡了,全家都得进大牢!千帆,咱们是兄弟,你跟我去见司公吧,我帮你求情减罪好不好!求你了千帆!”
顾千帆满眼尽是被兄弟背叛的痛,却终是放下指着万奇胸口的剑身,背身欲走。然而,万奇却趁这个机会,扬起断剑刺向了顾千帆的后心窝。顾千帆闭上眼,立刻转身一招制住万奇,横剑于他之颈。
陈廉破门而入时,只见顾千帆利落一刀,万奇颈中鲜血顿时喷涌于地。
顾千帆睁开眼,擦了擦剑身的血,看着万奇的尸身,他眼神凛如寒冰:“你不是我兄弟。”
陈廉看着满地的尸体愣了半晌,良久回过神来,跟着顾千帆走到院内,没皮没脸地问:“怎么样,我跟顾指挥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这下您总相信我了吧?”
顾千帆没有答话,而是纵马朝华亭县的方向疾奔而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要见赵盼儿。
“欸!等等我啊!”陈廉被骤然丢下,连忙翻身上马,朝顾千帆消失的方向追去。
会仙楼内,周舍正对赵盼儿作揖不迭,倒茶奉水。赵盼儿仍然佯做半醉,与周舍假意暧昧。赵盼儿晕乎乎地横了周舍一眼:“就你嘴甜,有本事别欠人家钱啊?你呀,当初在我面前倒是把家底吹得天花乱坠的,什么十几间铺子,几大间宅子,结果呢,呵,连区区十五贯都被人家追上门来?一个大男人呢,羞也不羞?”
她似笑似骂,说到最后一句时还用手指戳了一记周舍,周舍被她骂得浑身酥软,忙信口道:“还不是因为娶了你那个好姐妹宋引章?她成天要金要银……”
赵盼儿柳眉一竖:“你三句不离这贱人,要真那么想她,赶紧回去啊,赖在我在这干嘛?”
周舍忙一把抓住她推自己的手打自己:“我错了我错了,你打我,狠狠地罚我!”
赵盼儿嫌恶地夺回手,随后又掩饰道:“呸!要么滚,要么说实话。”
周舍只得讪讪道:“这做生意嘛,难免有个周转不灵的时候,前阵子我包了一条船上南洋贩货,结果不知怎么的,船过了广州就一直没消息了,结果有些个眼皮子浅的混账,就趁火打劫来了。”
赵盼儿心知他即将上钩,佯做懵懂状:“哦,那等船到了,你不就有钱了?”
周舍正愁怎么把话题引到钱上来,没想到赵盼儿倒主动提起,不由得暗自窃喜:“就是这么个道理!盼儿啊盼儿啊,我的好盼儿,你要是手头松快,能不能借我个百十来贯,容我过了这一关,等船到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赵盼儿用带着水光的杏眼瞟他一眼:“百十来贯?说得轻巧?我是有银子,可这些,是我安身立命的本钱,借给你,你是我谁啊?”
周舍突然搂住她,哄道:“我是你亲亲好周郎!好盼儿,你就帮我这一遭吧,我知道你心里有我,难道你舍得我再受苦吗?”
赵盼儿被周舍身上的酒气熏得想吐,她的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捏成拳,但面上却装得意乱情迷:“你,你放开,放开我!”
周舍贪恋地嗅着她身上的甜香:“不放,就是不放。”
感到周舍的猪嘴在自己身上乱拱,赵盼儿突然一用力,将周舍推在地上:“你走,你当我赵盼儿是傻子吗?一头勾搭着宋引章,一头还想从我这弄钱,没门!三娘,送客!”
“盼儿你听我解释……”周舍仍想分辨,然而守在门外的孙三娘却应声而入,将他推往门外。
赵盼儿负气道:“我今儿就把话放在这里,想用我的钱,除非跟我做正头夫妻!等你有本事休了宋引章,再给我灌这些蜜糖水!”
门砰地在周舍面前关上了。
周舍不可置信地晃了晃头,回过神来之后,想敲门却又迟疑,最后索性把耳朵伏在了门板上偷听。里面隐约传来赵盼儿抽泣声:“凡郎翻脸无情也就罢了,如今连这个周舍也要来欺弄我!难道我生来就是给人做外室的命吗?”
周舍心中暗忖:难道她真想嫁我?不对,她多半不是真心瞧上我,只不过恨宋引章掉了她的面子,恨被大妇赶了出来,所以才想在我身上争口气!
他喜上眉梢,敲门道:“盼儿你开门啊!我愿意娶你!只要你愿意嫁,我就休了宋引章,八抬花轿娶你过门!”
门突然打开,赵盼儿犹带泪痕,一边推开正努力想劝阻她的孙三娘,一边说道:“你此话当真?”
“真!比金子还真!”周舍常年混迹花丛,哄骗女人最是在行。
孙三娘拦着赵盼儿:“别听他的,他今日能休了宋引章,以后也能对不起你!”
周舍急了,指天发了毒誓:“绝对不会!盼儿,我可以去官府立下文书,若有一日负了你,甘愿充军流配!不过你再多给我几天时间,毕竟休妻这事——”
赵盼儿见周舍还要推脱,决定放出大招:“不,我就是要你马上休了这个贱人!我一天也不想等!你过来!”说着,她便扯着周舍进了房。
赵盼儿掀开房间里的箱笼,随手将江洲的什锦缎、北苑的龙凤团茶、御酒库出的凤泉香扔在地上:“姑奶奶我有的是钱,只要你立马休了宋引章,我就敢不要一分彩礼嫁你,可你要是敢拖我,哼,我马上就离开华亭县!”
周舍看着那箱笼中那满满的铜钱、珠宝滚了一地,心里早乐开了花:“好,好,我马上就休了她!”
赵盼儿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窗外有一双冷峻的眼睛正安静地注视在这一切。
周舍离开后,孙三娘和银瓶就按照盼儿事先制定好的计划前去帮助宋引章,今晚引章会与周舍彻底撕破脸,而三娘和银瓶则会伺机烧掉周舍的房子,让周舍人财两失,逼周舍不得不休弃没了利用价值的宋引章,改娶“财大气粗”的赵盼儿。
一时间,房间内只剩下赵盼儿一人,她迈过满地的绫罗绸缎,拼命在水盆中搓洗着自己手,洗好后闻了闻,又厌恶地再拼命搓洗,搓的双手通红。这时,她突见一黑影,她心中一惊,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顾千帆的声音突然响起:“再搓下去,手会破的。”
赵盼儿惊喜地回过身,果然看到顾千帆正站在窗外,月光下,顾千帆那张俊脸看起来略显疲惫。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的事都办完了吗?”赵盼儿下意识地想奔过去,但奔到月光下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注意到自己的浓妆艳抹,忙不迭地又退回了屏风后。
“你别过来,我现在的样子很丑。”她慌乱地想要洗净脸上的脂粉。
顾千帆有些心疼,赶忙阻止道:“不用了,我已经看见了。”
赵盼儿的手瞬间滞住,半晌才苦涩地回过身:“你看见了?我和周舍喝酒调笑的轻浮样子,你也看见了?”
顾千帆的沉默代表了默认。赵盼儿身子一软,撑着水盆,眼泪骤然滑落。她的语气里全是自嘲和痛苦:“淫媚,轻浮,无耻,低贱,是不是?也难怪你讨厌歌伎,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虽然我已经开了好几年茶铺,可少年时学的这些东西,早就深深地刻到了我骨头里,就像周舍的酒臭味,粘到我手上,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突然,顾千帆人影一闪,翻窗而入来到了赵盼儿身边:“我帮你。”顾千帆将她的手重新按入水中,轻轻揉搓。
赵盼儿震惊过后,明知两人身形亲密,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推开。
“瞧,洗干净了,很漂亮的手,柔荑香凝,红酥青葱,在我眼里,你从来都不脏。”顾千帆的声线低沉而富有磁性,这些赞誉之词从他口中讲出倒比从旁人口中听来更加唯美。
赵盼儿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盆中,这时,她突然注意盆中的清水里有一抹血迹,一阵浓郁的酒气扑入她的鼻腔,赵盼儿不禁赫然一惊:“你又受伤了,还喝酒了?快让我看看!”
赵盼儿把顾千帆拉到屏风外,点起了蜡烛。
烛光骤亮,顾千帆下意识躲避,赵盼儿却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顾千帆手上、脸上、身上都是斑驳的血迹,脸上的神情疲倦至极、下巴上新长出的胡茬也未及清理。
“没事,只是手臂上挨了一剑。”顾千帆说这话时的语气,仿佛是在说他只是掉了根头发。
赵盼儿还是固执地卷起他的衣袖,小心地为他检查着伤口:“谁伤的你?”
顾千帆摇头,似乎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不重要,我来找你,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赵盼儿意识到这个问题对他而言一定很重要,她认真地看着他,道:“你说。”
顾千帆沉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宋引章以后再骗了你,你会如何?你说你从不后悔,所以就算宋引章之前背弃过你的信任私奔,你仍然还要救她,为此,你宁愿谎称自己是你最讨厌的青楼女子,宁愿和你厌恶的男人虚与委蛇。就算你这样做,是为了还你欠她姐姐的性命。那还清以后呢,如果她再一次背叛你,你会怎么做?”
赵盼儿沉吟片刻,找到了自己的答案:“有恩的还恩,有怨的还怨。不念前后因果,只遵当时本心。”
顾千帆点点头,悲凉地笑了笑:“很好。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刚才,我杀了我最好的朋友。”他顿了顿,轻轻地说:“我的兄弟,已经死了。”
虽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赵盼儿却点了点头:“杀得好,他一定该死。”
顾千帆本以为赵盼儿一定会害怕,毕竟他不仅杀了人,杀的还是好兄弟。他看着赵盼儿剔透的眸子,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从第一次见到她起,他便一直好奇的问题:“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怕我?”
赵盼儿看着顾千帆的双眼,认真地答道:“因为从第一回见起,你就救了我。你是个好人,我为什么要怕你?”
顾千帆不敢置信地问:“真的?”
“若有一字谎言,你杀了我就是。”赵盼儿眸光清亮,全无惧色。
顾千帆又悲凉地笑了:“我舍不得。现在全天下还相信我不是杨家杀人真凶的,只怕只有你一个了。”
赵盼儿心如电转,迅速地跟上了顾千帆的思路:“难道整个皇城司的人,都被郑青田收买了?”
“猜对了,有赏。”顾千帆的笑声有些苍凉,他走到桌边,给赵盼儿倒了一杯,自己拿起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赵盼儿本想劝他身上有伤不要喝酒,可她看着如此的顾千帆,便陪他一饮而尽:“别难过,天无绝人之路。皇城司再怎么权势滔天,上头还有三省,还有御史台。”
闻言,顾千帆又笑了起来:“皇城司位在三省之外,不受台察管辖。”
赵盼儿这下才有些慌了:“啊,那该怎么办?”
顾千帆拿起酒瓮来,又连喝几口,醉意更浓:“郑青田有他的通天道,我也有一条攀云梯。虽然那条路,非常的糟糕。”他站起身来,那双原本清冷的眸子因为酒醉隐约泛起水雾:“可你不是说了吗,不念前后因果,只遵当时本心。大丈夫生而为人,行走世间,又何必拘泥?!谢谢你的酒。”
见顾千帆起身要走,赵盼儿情不自禁地拉住他的衣袖,有些着急地说:“那条路既然那么糟糕,那能不能别走了?杨家那些人的冤情可以从长计议,你九泉之下的那些手下,肯定也和我一样,不想你为了他们报仇而这么为难!”
顾千帆摇了摇头,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无力:“我做不到。就像我要你放弃救宋引章,赶紧去京城当你的探花娘子,你也做不到。”
赵盼儿眼睛一酸,泪水再度滑落。
顾千帆下意识地伸手想替她抹去,到了半途却生生停住。赵盼儿转头平息自己的情绪,顾千帆此前选的那些不糟糕的路都已经这般危险了,他若踏上那条糟糕的路,定如行走刀尖。她从怀中掏出手绢替顾千帆裹伤:“这一回,我就不跟你告别了,反正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这边的事我要是办砸了,还等着你给我撑腰呢。”
顾千帆知道赵盼儿担心自己,便玩笑道:“不恨我惧内把你赶走你了?”
赵盼儿一愕,尴尬地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顾千帆故意叹了口气:“华亭县这么小,赵花魁的风光,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再取笑我,我就不还你钱了!”赵盼儿瞬时间涨红了脸。
“不还也没事,以身相许也行啊。”话一出口,顾千帆和赵盼儿都愣住了。
两人眉目相交,顾千帆喉头一动,盯着赵盼儿道:“对不起,今晚我喝得有点多,失态了。”
赵盼儿愣了一瞬,随即洒脱一笑:“朋友之间,开个玩笑而已,干嘛那么在意?”
“朋友?”顾千帆顿时被这两个字击中了,身为皇城司指挥使,他更习惯于别人怕他恨他,就算是皇城司的同僚也未必能称得上朋友,可赵盼儿竟把他当成朋友?
“怎么,难道我们不是吗?”赵盼儿向顾千帆伸出手,“倾盖如故。”
顾千帆一滞,终于也伸出手:“白头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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