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花月宴-《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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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最后一批宾客,喧嚣了一整晚的永安楼陷入了宁静,池衙内、宋引章、孙三娘、葛招娣围在千山阁的柜台看赵盼儿写“花月笺”。
池衙内狗腿地给赵盼儿打着扇子:“盼儿姐可真是厉害,咱们永安楼这回也算是一炮而红了吧?”
赵盼儿嘴角难掩笑意,却依旧淡定地道:“新店开业哪有那么顺利?能不能成还得看明晚的花月宴。”
“五十贯?”孙三娘看着赵盼儿写下的定价,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重新看了一次。
宋引章和葛招娣也觉得赵盼儿定价太贵了,五十贯在东京城都能租上半年的宅子了。
赵盼儿却格外坚决:“新店向来引客流难,咱们如今可不能走茶坊减价的老路。就是要足够贵,才能吊足了全城胃口。”
孙三娘有些犯愁:“可我得做出什么样的金贵菜才能值那么多钱啊!”
赵盼儿笑着搁下笔,卖了个关子:“单是吃食,咱们谁都做不出来。可咱们这花月宴,得让他们花了钱,还得说值!”
次日正午,浊石先生与袁屯田在街上迎面相遇,寒暄了几句,袁屯田便忍不住问:“浊石先生,你收到‘花月笺’了吗?”
浊石先生满面忧愁地摇着头:“怕是只有柳九官人那样的大才子,才有此殊荣了吧?”
正说着,一名小厮打扮的青年朝浊石先生狂奔而来:“主人!永安楼送花月笺来了!”
浊石先生大喜回头,从奔来的小厮手中接过一请帖,那请帖乃深红色、隐隐有花瓣的薛涛纸,雅致之极。展开请柬,只见笺上用金墨画着花、月、琵琶等图形,寥寥几笔,便有无比风致,上用飞白体写着数字——“钧台雅鉴,永安楼头花月今宵,十二雅馔,酉末相候。”而这一笔飞白,没几十年功力可写不出。
袁屯田眼巴巴地看着那花月笺:“能给我看看吗?”
浊石先生正要给他,可看到笺上那“五十贯”的小注,想起这老友近来手头颇紧,便突然收手:“不给!这上头又没有姓名,万一你看了不还给我怎么办?”他倒退几步,迈着醉酒般的步子走入巷中,手中扬着花月笺:“哈哈哈!我有了!我有了!”
是夜,一元阁大门洞开,十二名拿到花月笺的宾客得意地走进来,为首的是正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大才子柳九官人和计相林三司。相比昨夜的人声鼎沸,永安楼今日静的有些诡异。
林三司疑道:“怎不见迎客之人?”
众人见屋里空空荡荡,不禁面面相觑,这时,大门突然关闭,阁内一下陷入黑暗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
“咱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来人啊!放我们出去!”
十二位客人都挤在门边敲门呼救,然而根本无人应答。
忽然,灯光突亮,仙乐骤起。客人们惊愕回头,这才发现阁中竟有一队丽人分花拂柳而来!她们翩翩起舞,飘然若仙,客人们顿时看得呆了。
三声云板响后,一张长方形的绢卷降下,绢布下几个宫装女子做唐时打扮,手执素绢,正在捣练。
柳九官人一眼认出这群女子俨然把前唐张萱大师的名作《捣练图》复现了出来。
正在众文士交口称赞之时,突然,灯光唰的一下全都灭了
很快,灯光再起,绢布又换了另外一幅,而画下,又有宋引章领头所扮的数位唐装仕女,正执拂尘引狗为乐。
池衙内躲在舞台一侧,抱着一大捧刚采回来的花瓣猛摇扇车,顿时有无数花瓣飞向画中,飘舞而下。
“簪、簪、簪花仕女图!周昉所画!”众人无不震惊。
浊石先生兴奋得就差手舞足蹈:“是耶?非耶?如真,似幻?”
林三司哈哈大笑:“永安楼竟能幻画为真,大善!大善!”
“今晚这五十贯花的真值啊!”浊石先生揉了揉眼睛,只恨不能再看得更清楚一点。
林三司也捋须大赞:“值!太值了!便是花上一百贯我也要再来一回!”
这时,幕布再度暗了下来,在场宾客都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画面,场上鸦雀无声,就连一根针落下,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一片静谧之中,宋引章的琵琶声响起,随着乐声渐强,场上的灯光重新亮起,舞台上又有一群美人起舞翩翩,众宾客两人一案,各自就座欣赏,尽皆沉浸其中,如痴如醉。
不一会儿,乐声渐歇,永安楼小厮给各桌上了两壶美酒。这时,又有一扮成杨玉环的画中美女走近,只见她轻启檀口,举杯道:“三郎上朝去了,良宵花月,愿与众君共醉。”
众文人连忙举杯一饮,浊石先生定睛一看,却发现那丰腴的美人竟然是厚厚的涂了粉、穿着袒胸襦裙的何四。浊石先生咂了口酒,笑问:“好香。敢问仙子,这是什么仙酿?”
这时,换了一身唐装打扮的赵盼儿轻移莲步,从屏后转了出来。她头上插着三对儿金钗,发髻正中簪着一朵牡丹,与乌袅袅的鸦鬓相得益彰,那一袭红裙衬得她凝脂般的肌肤几近发光,有如洛神现世。她用唱腔般的调子婉转地念道:“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此乃郁金苏合酒,雨过天青瓷。”
林三司品过了那郁金苏合酒,犹在闭着眼睛细细回味:“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妙!此酒不饮一盏,枉做神仙!”
待场上宾客都品过苏合酒,同样唐装打扮的葛招娣敲了三下云板,立刻有一众仙女般的侍女捧着餐盘而至,将盘中四色菜肴一一摆好。
葛招娣常做男装打扮,在半遮面的时候也向来素面朝天,头一次穿上这样一袭红裙,就连浊石先生都差点没认出来她。
赵盼儿一扬首,身段婉约,她优雅地向宾客报着着菜名:“一献,雪泡菊酒,香药脆梅,蜜煎雕花,水晶凉果。此谓宝瑟常余怨,琼枝不让春。”
众人品尝,人人如梦如痴。一时用毕,又有侍女换下餐盘,更上新菜。
赵盼儿又道:“亚献,西施舌脍,江瑶清羹,四腮美鲈,莲花毕罗。此谓清娥画扇中,春树郁金红。”
浊石先生抹了抹眼角的泪:“感时花溅泪……太好听,太好吃了!”
众宾客见状,纷纷笑了起来。
雅阁一侧,同样扮成唐装美人的宋引章面色沉静,铮铮地弹着琵琶,素娘等乐伎各执乐器与之配合。七位女子坐在一处,只见点绛朱唇、额间花钿、色如朝霞;桃腮杏眼,皓齿蛾眉,倾人倾国,好一幅盛唐气象。
乐声如水,正在众人听得神驰心迷之时,只听赵盼儿再一次开口:“终献,荔枝白腰,青梅汤饼,蟹酿金橙,杏仁玉羊……”
良久,林三司放下箸筷,回味无穷地长叹一声:“人生极乐,不过如此!这花月宴真是值啊!”
其余的宾客也纷纷附和。
“何需此叹?且观云外红尘。”赵盼儿的嗓音缥缈温柔,令在场众人恍惚中只觉身处瑶池琼林。
顺着赵盼儿目光,只见窗外夜空之中,数道烟花划破天际,一时间,火树银花,美不胜收。参宴众人在窗边观看焰火,如在梦中。
赵盼儿走到林三司旁边,轻声道:“那日太真仙子在贵府误撞上安禄山私会梅妃,略思薄惩雷霆,计相想必不会见怪吧?”
林三司一愕,随即反应过来赵盼儿是指宋引章、沈如琢一事。他大笑道:“不会、不会,安禄山这杀才,本就该罚!”那日收到花月笺,他便觉赵盼儿姐妹还算懂事,知道借这全城知名的宴席向他赔罪。如今赵盼儿又用这半真半假的戏语亲来致歉,素来附庸风雅的他,只觉面上光彩之极!
他举杯看向赵盼儿和宋引章:“诸位仙子,都是妙人啊。佳肴举世无,花月宴无双。如此‘画中游’,真是前所未见,林某愿以这神仙酒,贺永安楼永安无央!”
在林三司的带领下,众宾客举杯齐饮,窗外的烟花变得更加绚烂。
汴河之上停着一艘精巧的画舫,舱外的烟花从汴河永安楼上拔地而起,舱内顾千帆与萧钦言两父子相对而坐。
萧钦言给顾千帆倒了杯茶:“你眼光不错啊,赵氏果然长袖善舞,居然把一家酒楼的开业弄出了元宵人日的繁华。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吧?准备什么时候办婚事呢?”
茶香入鼻,顾千帆立刻便闻出,这是萧钦言所监造的贡茶龙凤小团。他的思绪突然漂浮到他与赵盼儿初次见面时,赵盼儿试图用龙凤茶和碧涧豆儿糕害他腹泻的情景。只是如今,茶犹在,人已非。
然而,他只是尽可能平静地说道:“我和她很久没见面了。”
萧钦言微微扬眉:“怎么了?难道你们——”
顾千帆双睫微颤,不发一言。
见顾千帆不答,萧钦言复又笑道:“吵架啦?这有什么害臊的,少年情侣,哪有不起争执的呢?但是听爹这个过来人一句劝,不管有什么误会,总归要当面说清楚的好。有的时候,等待和猜测,反而比争执来得更伤人。我和你娘,就是如此。”说到这儿,萧钦言不禁叹息一声。
顾千帆心中一动,但仍冷冷道:“不必了。”
“好,我也不多问。”萧钦言做出一副很开明的样子,考虑片刻,又道,“往后还是多安排你见些淑女才媛吧。放心,我绝不干涉你的选择,只是为你多创造一些机会。”
“你当然不会干涉,只是出现在我面前的,只能是你看中的名门世家而已。”顾千帆淡淡道。
萧钦言闻言一滞。
顾千帆语声中不带一丝感情:“我不敢见她的原因,你心知肚明。因为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能愿意嫁给自己杀父仇人的儿子。萧相公又何必那么情真意切地劝导我呢?是你以为这样就不会让我生疑,还是每个人在你眼中都只是棋子而已?”
萧钦言没想到顾千帆已经知道了,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尴尬:“你别误会,我怎么可能——”
顾千帆冷漠地打断他的话头:“我是管着天下侦缉访察的皇城使,在我眼中,没有误会,只有事实。上次帽妖案,你以我为刀,狠狠捅了齐牧一记。但那已经是最后一次了。萧相公,我不会娶你安排的高门淑女,不会回归萧家认祖归宗,更不会让我自己和皇城司,成为你争权夺利的工具。”
萧钦言盯着顾千帆半晌,终于不怒反笑:“为什么?难道我没有助你升官,让你实现你一直以来为你娘迁墓的愿望吗?难道你的身体里,流的不是我的血?难道你用你自己手中权柄,帮一帮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可以?”
顾千帆眼若寒潭,一字一句地说:“不可以。因为皇城司是国之鹰犬、民之爪牙,它不应该,也绝不可以再成为大臣党争的私器。”
萧钦言闻言一怔,若他知道“国之鹰犬、民之爪牙”是赵盼儿对皇城司的定义,他脸上的表情只会更精彩。
“至于你的血——”顾千帆信手砸碎茶盏,往腕中一划,“我还你就是。”霎时间,汩汩鲜血不住地落入空茶盏中。
萧钦言大惊,上前欲捉顾千帆的:“你别犯傻!”
顾千帆避过:“不必惊惶,我并非寻死。听说人一身的血有十盏。我在画舫替你挨了刺客一剑,失去两盏;发现你设计构陷盼儿父亲之事呕血,又失两盏。如今再还你一盏,父子情缘,就此勾销。”
“千帆!”萧钦言看着碧血涓涓落下,又是震憾又是痛心。
“不必担心我,担心你自己吧。你今天约我到此,不就是为了担心齐牧此番不惜毁掉他最在意的清流气节,也要回归东京,一定是必有所图吗?我可以提醒你一下,他的新亲信欧阳旭,很快就要再做高鹄的女婿了。”
说话间,一盏血滴满,脸色苍白的顾千帆飞快地点了自己的穴道,将那盏血推到萧钦言面前。
“请。”顾千帆语气平淡得仿佛那只是碗寻常的茶水,也不管萧钦言做何反应,整了整衣袖,随后便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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