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见月明-《梦华录》


    第(2/3)页

    高僧报以一笑:“不难,只要下次多布施几盒素果子就行。自从‘半遮面’歇业,老衲可是许久都没有尝到君子饼的味道了。”

    赵盼儿一愕,随即也笑了:“果然是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

    高僧也笑了。在这笑声中,赵盼儿回首再度看向塔下,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穿梭如织,而她头一次将人生看得这般清明。

    金光褪去,夜幕初临,这正是永安楼最热闹的时段。掌柜的忙着招呼客人、跑堂的忙着传菜,四处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景象。

    赵盼儿踏入永安楼,看着这热气腾腾的生活气象,深深吸了一口气。

    葛招娣首先发现了她:“赵娘子回来啦。”接着,客人们也纷纷向她打起了招呼。

    赵盼儿微笑着一一回应,一会儿跟客人谈笑两句,一会儿叫住跑堂的,要他整理腰间的手巾,又恢复成了以往那个长袖善舞的掌柜娘子。

    葛招娣松了一口气,招手叫过一侍女,满脸喜色地说:“快去千山阁告诉引章姐一声,就说盼儿姐这边雨过天晴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阵哀嚎,何四扶着鼻青脸肿的池衙内走了进来。赵盼儿吓了一跳,忙将池衙内拉进雅间,免得打扰楼里的客人。

    进了雅间,池衙内疼得龇牙咧嘴,却不忘向赵盼儿邀功——原来他之前是为苏合酒的事儿跑去找王楼的掌柜王丰打架去了!

    不一会儿,葛招娣给池衙内拿了药来,宋引章乐意看池衙内吃瘪,说什么也要来看热闹,因此便形成了赵盼儿、宋引章、葛招娣都在一旁围观何四给池衙内上药的局面。

    人一多起来,池衙内便愈发喊得夸张,不时痛呼:“轻点!”

    “好端端地,你跟人家打什么架呢?”赵盼儿抱着双臂,显然觉得他纯属自找苦吃。

    池衙内觉得自己的伤比刚才更疼了,龇牙咧嘴地说:“你能忍得下这口气,我可忍不了!他们抢的哪是方子啊,是钱!是活生生的钱!”

    一直闷声不响地坐在旁边的宋引章一边吃着蜜饯,一边慢条斯理地问:“你平日里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在乎钱吗?”

    “说和做能是一回事吗?老子戒赌还戒了快十年了呢!”池衙内快被她们气出内伤,哀怨地扫视着众人,“你们有没有良心啊,我都这样子了,还在那笑话我!”

    赵盼儿闻言扬眉:“何四,你来说,你家衙内受的这趟罪,活该不活该?”

    “活该!”何四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这吃里扒外的混账!”池衙内气得一把推开何四的手,结果不小心碰到伤口,他一声哀嚎,又消了气焰。

    何四嘿嘿一笑:“禀衙内,七天之前,赵娘子早让我把东京市面上的郁金和苏合香料全买下来啦!其他酒楼买得越多,咱们的药行就越赚钱!”

    “啊?”池衙内怀疑自己的耳朵被打坏了。

    孙三娘见池衙内傻呆呆的,便用轻快的语气说:“还有蟹酿橙用的江南蟹,咱们也早把今年的货都买断啦。王楼那些地方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用的是普通的溪蟹,最多再过两天,溪蟹肉一老就会发苦,这菜也就毁啦。”

    赵盼儿意味深长看了池衙内一眼:“做生意要想长久,不光要靠菜色好,点子多,还得紧紧地把住货源,自从经过茶汤巷闹事和买冰的事情后,我就深深地记住了这个教训。不在这上头狠狠地赚一笔,拿什么去贴万水阁的便宜菜钱?”

    池衙内听到“买冰”二字后,眼神明显飘忽了一下。

    宋引章看池衙内如此反应,更加快乐了,她难掩自豪地说:“只要万水阁来的人越多,永安楼在东京的名声就会越响,连带着让千山阁也成了士大夫的必访之地。”

    葛招娣也补充道:“永安楼也不会指着苏合郁金这一种卖,明后天就会出丁香琥珀酒啦。当初茶坊都有那么多种味道饮子,咱们一样一样的换,别家就只能一次一次地跟!”

    池衙内感觉口中发干,赶紧咽了咽唾沫:“丁香和琥珀,你不会也都买断了吧?”

    赵盼儿点了点头:“谁叫你有钱,让我随意从账房里支银子呢?”

    “能赚多少?”池衙内的语气有些发抖,双手也捂住了胸口。

    “不少。”赵盼儿眼中盛满笑意,“在你还没当上酒楼行头之前,没准就能帮你弄个香药行的副行头当当。”

    池衙内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盼儿啊,你就嫁给我吧!咱们两口子以后联手在东京做生意,保证大杀四方!”

    众人先是一阵静默,随后,除了池衙内,所有的人都乐了。

    葛招娣在旁啧啧称奇:“这是欢喜疯了。”

    赵盼儿也笑着吩咐何四:“你家衙内伤了头,赶紧扶他下去歇着。”随后便拉着宋引章走了出去:“我送你回一元阁。”

    走出老远,赵盼儿和宋引章还能听到池衙内大喊着“放开我,放开我!我没说胡话!我清醒得很!”的声音。

    宋引章笑了好一阵,才道:“下一场花月宴,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这次演《洛神赋》,除了素娘,还请了教坊的几位舞姬。”

    “自从官家来过永安楼,她们都争着来了吧?”前几日,官家虽是微服私访而来,但这逸事早就经由林三司“不经意”地泄密,因此永安楼现在早已成了东京文人墨客们趋之若鹜的必访之地!

    宋引章正色起来:“不单是为这个,以往她们这些行首按制去别的酒楼应召侍宴,虽然面子上风光,可做的仍旧是陪笑的勾当,就连休息的时候都只能挤在后面的小杂间。可咱们永安楼不但份子钱多,招待得更是细心,不少士子还为着每半个月一次的评诗来讨好她们。这些尊重虽然算不上多,但也已经让她们觉得安慰了。”

    赵盼儿停下脚步,心生感慨:“这些都多亏你考虑周到。”

    “因为我经历过,所以才明白她们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在烛光的倒映下,宋引章的双眼含光。

    赵盼儿知她心意,握住她的手,轻声而坚定地说:“一步一步地来,总有一日,贱籍这两个字,不再会成为我们的心魔。”

    宋引章也认真地点了点头,她相信那个日子一定会到来。

    此时已经到了一元阁门外,进门前,宋引章有些迟疑地问:“姐姐,你……真的不考虑池衙内?他毕竟挺有钱的,还愿意为你做低伏小……”

    赵盼儿摇了摇头:“我也是到了现在才明白,原来真正喜欢一个人,不会去想自己能得到什么,而只是会去想能为他再多做些什么。”

    宋引章知道赵盼儿的“他”指的是谁,可那注定不是一条容易的路。“那你要为他再做些什么呢?”

    赵盼儿仰起头,目光笃定地看着窗外的璀璨繁星:“逼他走出自己的世界,到我的世界来!”

    月上柳梢,才是顾千帆和众手下的下衙时分。一行人走出皇城司,顾千帆还在细细吩咐:“明日官家驾幸鄂国长公主府,务必要多派些人手。孔午,我让你问大理寺要的……孔午?”

    孔午只顾着看皇城司外墙,有点走神,此时忙应道:“下官在!”

    “你怎么了?”顾千帆狐疑地打量着孔午。

    孔午指着外墙上的蔓藤,脸上写满了疑惑:“我就是瞧着这里有点古怪,这花什么时候开出来的?早上我来的时候还没有啊。”

    顾千帆放眼看去,只见司外的一墙蔓藤上,竟然密密麻麻插满了黄花!他心中巨震,未及多想,身体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他夺过手下的马匹,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头儿!”孔午和陈廉惊愕地对望一眼,然而,街巷中早已不见了顾千帆的踪影。

    顾千帆一路风驰电掣,只用了平日一半的时间便到了半遮面。茶坊中一灯如豆,映出一女子的侧影,蚀骨的思念席卷而至,顾千帆想也没想,便颤抖地推门而入:“盼儿!”

    雅室中,赵盼儿有如玉人一般静立。

    顾千帆想奔向她,但最终却迟疑却步:“盼儿,你想见我了?”

    赵盼儿回过身来,烛火映照下的她美得几乎不似真人。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可顾千帆却近情情怯,不敢再近一步。两人就这样,隔着重门,相对而立

    赵盼儿轻声道,“顾千帆,上回你说要我给你一次机会,我给你。”

    顾千帆身子一震:“盼儿。”

    她对着天地说:“现在这里只有天地、你我两人,所以,我才敢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还愿不愿意娶我?”

    顾千帆如遇雷击,不由得上前:“我愿意,无论任何时候你问我,我都愿意!可是,”顾千帆迟疑了一下说,“你不会原谅我的……”

    赵盼儿不禁上前几步,声音中透着酸楚:“为什么?呵,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你是萧钦言的儿子?因为你爹是弹劾我爹的御史?因为他是害得我父母双亡,早早沦入的贱籍的元凶?”

    “你全都知道了。”顾千帆的眼眸中写满了震惊,良久,他低下头,苦涩地承认,“是,正因为我们永远也迈不过这道血海深仇的深渊,我才不配和你在一起。”说完,他整个人陷入愧疚自责的情绪里,不能自拔。

    “只是你迈不过而已。”赵盼儿眼眶泛红,声音却干脆果决。

    顾千帆抬起头,语气中满是不敢置信:“盼儿?”

    赵盼儿一行清泪落下:“萧钦言弹劾过我爹,可就算他现在是奸臣,当初那道奏折也是他身为言官的职责所在。让我沦入贱籍的,不是官家,也不是萧钦言,而是我爹当初的选择!他明知当时开城是违旨抗命,可他还是做了,因为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北人杀大宋的百姓不管!后来,副将大叔来赎我时告诉我,临终之时,我爹一直说对不住我娘和我,可是他不后悔。而我是他的女儿,顾千帆,你记得吗?我跟你说过,无论何时,我也都不会后悔!”

    顾千帆听完赵盼儿话大受震动。若换了别人,或许就会拉住她的手,就势与她和好如初。可顾千帆知道,这一切并不是盼儿一句“言官职责所在”的大度便可就此揭过的——她并不知道萧钦言为了上位而借党争谗害忠良的细节,但他却早已从各种蛛丝蚂迹中拼凑出了当年的不堪真相,他不可以自欺欺人,更不可以再欺骗这个为了拉出溺水的他,而不惜揭开自己最痛楚的伤疤的女子。于是,他生生地停下了自己差一点就要移动的脚步:“但我始终是萧钦言的儿子。”

    赵盼儿泪眼婆娑,反问顾千帆:“那又如何?你现在姓顾,不姓萧!你害过我爹吗,你见过我娘吗?二十年以前,你根本就不认识我,我们俩之间,哪来什么血海深仇!”

    “别说了!”顾千帆眼眶一热,但他很快便克制住了自己,沙哑着声音说,“你知道我现在有多想一把把你抱进怀里吗?可我不能!这件事太过沉重,就算你现在能放下,可往后几年,几十年呢?它始终会是一道一碰就流血的伤痕,所以,我才不能因为自己的冲动和私欲,就害了你的一生!”

    赵盼儿不禁苦笑:“害我的一生?你以为我是因为冲动,才跟你说这些的吗?”激动之下,赵盼儿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是,我在乐营那十年,见过无数悲欢离合、人间惨剧。所以我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莫问前尘,只看来路!你已经因为这段父子孽缘蹉跎了前半生,现在还想拿自己的后半辈子献祭吗?”

    赵盼儿的话使顾千帆深受震动,他张口欲言,可赵盼儿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只听她语声凄切:“千帆,你之前对我确实很好,可当你一个人藏起来舔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之前风雨同担的誓言?有没有想过你的避而不见伤我有多重?顾千帆,现我可以告诉你,以前就算欧阳旭那般对我,我也从没有想过死。可那一天,当大风把这里刮得什么都不剩,而我却一直找不到你的时候,我真的想过要从汴河的桥上跳下去!”

    “盼儿!”顾千帆再也不忍听下去了,倘若她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也断活不下去。但即便如此,他的腿也似有千斤,始终让他无法迈出一步。

    赵盼儿叹了口气,主动穿越重门走到顾千帆跟前。她从袖中摸出那只火珊瑚钗,看着顾千帆,轻声道:“这是你送我的,你看好了。”

    在顾千帆错愕的目光下,赵盼儿奔出门外,把珊瑚钗放在院中的石桌上,从地上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块高高举起:“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我再重复一次,我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只会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究竟愿不愿意放下过去,重新和我在一起?我只数三声,一,二!”

    赵盼儿决绝地转身,将石块砸向珊瑚钗。

    顾千帆的脑子嗡嗡作响,那一瞬间,所有的理智与顾虑都离他而去。是,永陷阿鼻对他不算什么。大不了,一切沉沦尽毁便是了。但这一刻,他却无比想捉住那曾与他畅快甘霖的垂柳杨枝!于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顾千帆冲上前劈手夺过了珊瑚钗,一把拥住了她。又过了良久,他方吐出那三个字。“我愿意。”

    一时间,赵盼儿被顾千帆身上那令她熟悉的气息所包裹,她闭上双眼,泪水早已滚滚而下:“顾千帆,你真的是个懦夫。”
    第(2/3)页